第48章
两人目光连接上,半秒后,林疏昀镇定地反问:“单脚跳山坡,不丑吗?”
他的口气太正常,莫祈君一时无言以对,他继续发问:“山坡不比平地,若是只靠一只脚支撑身体,不说你这身板能撑住我多久,要是一个不稳,连仅剩的那只脚都扭伤了,又该如何?”
听着听着,好像变成了他才是谨慎考虑的人,而她成了一意孤行,无理取闹的那个。
这个人到底是在诡辩,还是真的这样想?
她想反驳,然而这次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她的倒影,其余什么也没找到。
心里闷闷的,莫祈君不说话了,一昧地大口吃肉。
烦人的声音却又无孔不入地传来:“你坐过来,我不方便移动。”
“干什么。”咽下去一大口,她凶巴巴地吐了三个字。
“头发和伤口布料快黏在一起了。”他早有所料般,声线未变分毫,“不想腻一头,就坐过来。”
眼角顺着他所言从侧边移到自己都扒着肉分不出来的手,莫祈君默默挪了过去。
轻轻地抓起她的头发,林疏昀把滑落到发尾的衣带取下,重新束高了点,往另一边偏去,撩到了肩膀前面,又解开她乱七八糟的包扎条,露出血迹斑斑的伤口。
他平声道:“先前说我处理伤口随意,你更随意。”
鼻腔冒出一个“哼”字,莫祈君道:“我又不会发炎。”
她故意把天聊死,他也如她所愿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显然,只是“这个话题”。
“你为什么跑去杀狼?”
“谁没事去杀狼?我去摘果子。”
“果子呢?”
“”莫祈君硬邦邦道,“果子被狼吃了。”
“哦。”他不依不饶,“那剖开狼肚子应该能找到?”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统统抛在脑后,塞得慌的胸腔不干了,震动着发声:“果子果子果子果子,我还能有三头六臂把果子拿在手里杀狼吗?当然是为了自保,抓不住滚掉了啊,平时也不见你多爱吃果子,肚子饿的话有肉吃还不够吗?”
憋着的那一股气顺着转头就发泄出来了,却对上他刚为她重新包扎完伤口抬起的眼。
不过一拳之距,眸中带了点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她立刻转回了头,干咳一声:“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那你今天话怎么没有平时多?”
“因为我生气了啊。”
“嗯。”他点头,“我知道。”
太过了然的样子让莫祈君一愣,眼睛不停眨着,脑袋瓜飞快地转动。
须臾明白过来,她托着腮慢慢悠悠分清条理:“我生气了,你才讲这么多话,又是道过去,又是说现在,又是给我重新包扎,又是帮我扎头发,末了还主动找话题,所以你其实是在求和吗?”
上一秒有话的环境立马哑了,只有风声和干柴燃烧声衬得这夜晚更加死寂。
锁在身上的视线并不能左右什么,林疏昀收回动作靠到身后的树干上,道:“你脑补太多了。”
本来还将信将疑,他的言行一出来,莫祈君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缓缓抬高眉毛,把眼睛拉到最大:“林翊,原来你哄人的手段是这样啊?”
林疏昀:“”
他冷冷地说:“我没有。”
“哦——”莫祈君又怎么会放过这样少见的时机,欠飕飕道,“也不知道‘不可能解释’的人刚才是在干什么。”
“”
“哎,总不可能是在解释吧?
“闭嘴。”
第47章 心的答案心若看不明白,那试一试,便……
天暗之前,莫祈君看到了出口。
投射下来的光线不止一道,纤细而又笔直的,像绷紧的细线,能领着人不再迷失。
为了修养脚伤,她与林疏昀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第三日,第四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小心避开野兽的洞穴,躲过残余的追兵,就着山中的天然物资生存适应,途径流淌的溪河,密集的灌木,还有连续不断的鸟叫声,终于踩着第五日的风尘石草,走出了黑漆漆的山林。
他们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动身回到了上一处的容身所。
破庙还是那个破庙,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变化,不存在活人生活的痕迹,一如既往的破烂。
这种地方,连路过的贼寇都不会多看一眼。
才走到门口,莫祈君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防备十足的狗叫,她愣在原地,但也只是一瞬,随后立即跑上前,大声问道:“是阿蛋吗?”
这句话带着些许紧张,像是被攥住了嗓子眼。
下一刻,从庙里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伴随着亲昵的狗叫,叫得她这么多天都没怎么休息好的身躯不再疲惫。
过去莫祈君在贫苦的阴影下,奢求的东西有很多,家人,美食,看见什么都很希望自己也拥有,然而成为“药人”又成为“傀人”之后,她才发现从前的那些根本算不得艰难,真正的苦难像是源源不断的瀑布,冲刷在底部的她头上,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长夜之后是短暂的曙光,而曙光过去,又是漫长的黑夜。
如今的她原来只需要一只许久不见的狗,就能够得到莫大的满足。
寺内火堆燃起,两人一狗环绕而坐,难以想象上一回出现这个场景还是在两个月前。
之前藏在佛像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不知道是位置太偏没人会想到里头还能藏东西,还是说也有阿蛋守护的一份功劳,但那都不重要了,现在最值得高兴的是,东西在,狗也在。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莫祈君心情甚好地抱着黄狗,心疼道:“我的好阿蛋,瘦得都能摸到骨头了,一定是天天啃人家不要的骨头才弄成这样,没关系,明天娘就去给你买好吃好喝的!”
林疏昀刚找了些能用的东西把漏风的门堵上,回来就听见这话,一时无语:“你自己都没吃上好的,给狗买?”
“那又如何?”莫祈君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当娘的当然是把最好的给闺女啊,这点毋庸置疑。”
“闺女?”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她倒是理所当然,“阿蛋是我们一起收养的啊,它不也是你的闺女?”
林疏昀:“?”
莫祈君鄙夷道:“还是说你想始乱终弃啊?”
林疏昀:“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莫祈君不理他,抱着黄狗蹭道:“可怜的阿蛋,你爹爹不要你了,他是个坏爹爹。”
林疏昀:“我什么都没说。”
暖黄的光影下,黄狗被莫祈君逗得很高兴,林疏昀在旁边看着他们闹,不觉得聒噪,取而代之的是安心。
他想起少时衣食无忧的时候,他很
喜欢独处,提一支笔在宣纸上走势如游龙,或翻一本书在烛光下阅读千百遍,旁人的说话声,乃至呼吸声都会打扰到他,让他厌恶烦躁。
可逐渐的,身边的人一位一位离去,因病逝世,因罪处死,天灾人祸,随便一个举动都能成为把亲人带走的力量,他对独处的心境,也截然不同了,过分的寂寥让他难安,他开始喜欢那些有声音的,有动静的,从前鲜少去碰的事情。
他做饭,是为了听刀板的接触声,听锅勺的碰撞声,他种花,是为了听修剪的擦刀声,听浇水的流动声,他射箭,时为了听弓弦的弹射声,听入靶的穿透声,他制作人偶,是为了听制作原料的锯木声,听组装部件的碰撞声。
他习惯了自己创造声音。
直到她的出现。
死气沉沉的世界出现了一个小鸟般的声音,从刚开始见面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一天都有话说,每一天都能找的新的话题。
与他寻求外界帮助的方法不同,她对抗安静的办法,就是靠自己。
路过院子时,他听见她和花圃的桂花说话,说它们很漂亮,味道很清香,夸着夸着,就变成说她想吃桂花饼了,可惜那些花都是他的宝贝,她只能眼馋着看一看。
屋门大敞时,他听见她和收养的黄狗说话,说它很乖巧,很懂事,无忧无虑的,让她特别羡慕,说要是她也只是一只宠物就好了,不过得是富贵人家的才行。
除此之外,她还会和一开始很害怕的人偶对话,说他技术真好,把它们做得太逼真了,让它们晚上不要去她的梦里吓唬她;会和手里的弓箭说话,让它们放松一点,听话一点,哪怕练习不配合,也千万不要在比赛的时候出乱子。
她的自言自语从天南到地北,从生灵到死物,零零散散,随处可闻,初听觉得吵了点,一张嘴停不下来,不懂她哪有那么多话说,等到习惯她的存在,习惯这些声音后,他才开始真正去倾听内容,也察觉到了她隐藏在乐观之下的熟悉情绪。
是和他再相似不过的孤独。
可她虽然孤独,却从来没有害怕过孤独,她的内里远比她外表看上去强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