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过了晌午,忽然陆陆续续地有人来。
  第一个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大伯,穿黑衣布靴,面色凝重,问我们是不是在为王德卿女士办丧事,哥哥说是,又问他是否是王家的亲戚。他说他不认识贞仪,只是读过贞仪的书,深受启发。听说贞仪病故,十分痛惜,冒昧前来送别。他在贞仪灵前上了香,深深地拜一拜,便走了。
  第二个来的却是哥哥在安庆的那位旧相识。他陪哥哥坐了许久,临走时留下几十封信,说是贞仪指点他的信,送回来给哥哥留个念想。
  后面来的那些人,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他们有的是本地的,有的却是从安庆,甚至是从江宁日夜兼程赶来的。他们当中,有一些是互相认识的,但是事先并没有约定要一起来。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喜欢钻研天文数理之道,他们都读过贞仪的书。
  我一直以为贞仪很孤独,却不知道她曾经令许多人受惠,更不知道她会受到如此的敬重。
  贞仪死后,我和哥哥花了两年的时间把她未写完的书稿整理付梓,又请书坊重新刊印了她的一些旧作。全部完成之后,哥哥有个已经考上进士在蜀中做官的旧同学来看他,说衙门里还缺一个师爷,问哥哥有没有兴趣跟他去。哥哥起先没有答应,因为知道母亲不会同意他就此离家。谁知母亲说,想去就去罢,哥哥很是意外。母亲又说,倘若贞儿还在,一定会赞同你去的。
  此后数十年,哥哥一共只回来过三次,每次都是为了给贞仪扫墓,哥哥走后,母亲的身体欠佳,我不得不学着料理家事。我需要时不时地出门采买,与人交涉,街上的顽童仍然追在我身后喊“扫把星赔钱货”我心情好的时候,就真的拿一把扫把,举在手里作势要追着“扫”他们,他们反而会被吓得四散躲开。
  因为家里日渐窘迫,我开始试着把自己写的话本拿给书坊,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刊印。书坊的老板竟然真的收下了,又叫我自个儿改个笔名。我问:“不改行不行?我觉得我这名字不错呀” 老板说:“不行,妳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这世上的读书人都是男子,谁要看一个女子写的书啊?”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老板,你刊印的这些书里面,是不是有一些其实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呀?”
  老板撇撇嘴,一声不吭,似乎是默认了
  此后,我每次路过书肆,看着满桌满柜地堆在里面的书,总忍不住想——在这世上,在枯井似的深宅内院中,又有多少个像贞仪那样的女子,即使身心困顿,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却如暗夜中的星辰一般,努力地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照亮世人的路?
  我虽看不到她们,但是我知道她们就在那里。
  10.
  罗艾礼的故事终于写完了她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给我听,又问我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在记忆里搜刮了许久,又想起一件小事
  有天晚上,母亲已经睡下了,我看书看得睡不着觉,推门出去透气,却见贞仪和哥哥坐在石桌边上,藉着一盏灯笼的光在看一只盒子。哥哥翻开盒盖,从里面掏出一个黄澄澄的筒子来,郑重其事地放到贞仪的手里。贞仪看着那圆筒,满脸的难以置信。哥哥说:“妳快试试吧。”
  于是贞仪举起那只圆筒,把它对准了天上的月亮“呀——比我那只清楚多了!”
  贞仪从未这样开心过,哥哥看着她,也在傻呵呵地笑,那是她们最快乐的日子。
  罗艾礼听到这里,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我的读者一定会很欣慰,至少她曾经真正地快乐过。”
  我点头,“希望如此”
  第22章 高五娘
  刘萤落:
  我乃大唐女子刘萤落,曩昔与夫结缡初亦缱绻,然时移世易夫心乃变竟背义而去,我不堪其辱毅然和离,自此,独携女儿高五娘于世灿活。
  和离之始心虽有痛然更有释负之感,我深知与其困于昏头姻缘,不若独步前行为己谋安。乃觅得一旅舍以此为生,欲凭己力做出一番成就来。初,旅舍萧索昼夜劬劳无暇顾五娘,五娘稚龄未尝啼哭,每静坐于侧,凝我忙碌之影目含关切,我虽疲敝,见五娘之眸心亦慰焉。每至夜阑,我视五娘酣睡之颜暗许必使其安享,勉力经营旅舍,待客热忱渐而旅舍稍兴,我心喜之然亦愈忙。旅舍既旺我愈无暇伴五娘,五娘初尚能谅我之劳,独嬉于侧不添烦扰然久则心寂,渐而五娘始顽皮。或与邻童嬉闹归则满身泥泞;或悄然逸出旅舍使我遍寻。我怒其不驯屡加斥责,然五娘倔强不为所动,我心焦虑不知所之。一日五娘复闯大祸,与邻童争斗致其伤,我闻之怒不可遏,严责五娘。五娘却倔强视我,泪盈于目道:“儿打他不过是因为他出口辱您,老子尚不立住脚幼子又何必被老子所压?阿娘教女儿认的孝字,女儿不认也罢。”我闻此言方才想起,上一次教她认字已经是四月前了。
  既认母女之间冷若冰霜,又知五娘视我眼眸温情不再,取而代之者乃疏离淡漠之态。心下生愧且痛深知此乃我之过也。思之良久乃决以识字读书理财算账、我会之术之物皆教之,冀能补我之过亦欲使五娘自立于心。是日唤五娘至前,五娘徐步而来。我视之心内百感交集轻声道:“五娘,为娘知往昔亏负于妳,今起,教妳识字读书理财算账之道,可乎?”五娘默然片刻微微颔首。先取卷书展其一页指字而教,“此乃‘人’字,为人者,当具仁善之心。”五娘望字眸中闪过一丝欢喜,旋即复归平静。我详释此字之义言人立于天地之间,当以仁德为本,心怀心念方能得他人之敬重亦能使己身心安。五娘听之未发一言,又取数字一一教之,如“日”“月”“水”“火”等,每字皆述其形其义其用,五娘神色专注,勤习万字。字既认练她又心扑书文,轻声诵读:“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之言,声清脆如珠落玉盘,五娘细品其义心有所悟。又展卷而观“览庶类之肇化,何涪沤之独灵。禀□□以运景,因落雨而结形。”之赋沉浸其中赏其文思深远,又吟“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之句惊叹气魄反复吟咏。又低头看到我所著的生意经,便随之念出“选选之要首察其地之通衢与否,若处交通要冲,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则客源广矣,如临官道之侧或近码头之所,行人商旅多有驻足。再者观其周边之境,若有古迹相伴或处繁华市井自能引众人之目,且须考量风水之宜,背山面水藏风聚气方为上佳之地,又当审度邻里之况,若四邻皆为善者互帮互助可使经营顺遂。选址得当犹如筑巢引凤…”如此一来五娘实在没空再去玩耍,好几次玩伴来邀她只说:“我如今有更好玩的了,恕五娘不再相陪。”我见状又教五娘理财算账之术,取来账簿示以账目记法。“此为收入以朱笔书之;此为支出当以墨笔记之。须详记每一笔款项之来源去向,方能知盈亏。”
  五娘视账簿,眸中手上皆专注。先以简单交易为例,如售一货物,得钱若干记为收入,又购一物品花钱若干记为支出,五娘大有所悟。细教以算账之法,取数笔交易令五娘算其总和,五娘初时稍有犹豫旋即动笔写算,其计算之法虽稍显稚嫩然思路清晰,我赞之她面色稍缓,我复又增加难度,以复杂账目示之,如既有货物买卖又有租金支出等,五娘蹙眉思索,半时方得出结数,我细察之,无误,心甚喜。又详教以理财之策,“财须善理不可挥霍,当有计划方能长久。”我言可将钱财分为若干份,一份用于日常开销,一份用于储蓄以备不时之需,一份又可投于有利可图之事,然须谨慎辨之。五娘依旧沉默,然我能察觉她用心听之,心内暗喜,以为她已察觉我之补心。
  然母女间之冷漠未因此而消,五娘学之却始终与我保持距离,她天赋异禀于斯时渐显,识字读书过目不忘,速记文字,算账理财思维敏捷,迅算账目盈亏。
  五娘十岁这年,为店里摆平了一件难事。
  有人在旅舍之中闹事,在旅舍之中大吵大闹非说我们这账目不清多收了他的钱财,我与之理论他全然不听,只一味地叫嚷,那声音在旅舍之中回荡,惊得其余客人也是纷纷侧目。我正欲使强硬手段,五娘便从后厨出来了,她提了一把泛着寒光的菜刀,她的眼神比菜刀更锐利。五娘快步走到那闹事之人面前,将菜刀往桌上一拍大声道:“且慢喧哗!我来与你理账。”那闹事之人先是一惊随后又恢复了那嚣张之态道:“一个小女子能懂什么账目?莫要在此糊弄于我。”五娘冷笑一声喝道:“我自幼便随阿娘打理这旅舍,账目之事岂会不知?你且听我道来!你入住之时,要了上房一间,每日房钱三十文,你已住了五日那便是一百五十文。你每日在旅舍用餐,早中晚三餐,每餐花费不同,早餐十文,午餐二十文,晚餐十五文,五日本该是二百二十五文。你又在旅舍中要了热水沐浴三次,每次五文,共十五文。你还在旅舍中买了一些杂物共计三十文,你所有花费相加一共四百二十文。而你之前只交了三百文尚欠一百二十文!”那闹事之人听得云里雾里,他瞪大了眼睛道:“我怎知妳说的是真是假?我又不识字,妳莫要诓我。”五娘叹了口气道:“那我便再与你细说,你看这账本之上每一笔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入住那日是上月十五,我都有详细记录。你每日的用餐伙计都有登记,你买的杂物也都有写清楚是何物。你若不信,可叫旁人来看。”此时大堂中已有不少客人围观,有识字之人上前查看账本随后点头道:“这账本确无差错,姑娘所言属实。”那闹事之人听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自己理亏但又不想轻易认输,五娘见他这般模样,又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若真有难处,这欠的钱我阿娘可以让你缓些时日再给,但你不可在此无理取闹。”那闹事之人沉默片刻随后道:“罢了罢了,是我错怪了妳们,我这便把钱给妳们。”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丰盈钱袋,数出一百二十文交给了我。五娘正欲转身离开却突然发现地上有一物,她弯腰捡起竟是一块金子,她拿着金子走到那闹事之人面前道:“这可是你的?”那闹事之人看了一眼金子满不在乎地说:“左右不过是沙子炼的玩意儿,送与妳了。”五娘皱了皱眉道:“这金子贵重我不能要,你还是好生收着吧。”那闹事之人摆了摆手道:“我本就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只是最怕别个骗我,今日之事是我不对,这金子便当作是我向妳们赔罪了。”五娘见他执意要送,便不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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