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这时,空中有个声音低低地说:“宣城詹和修,你屡试不第,乃是因为你心不诚,读书时多有杂念……”
  那声音絮絮叨叨地指点了些话。哥哥心悦诚服,磕头道一定谨遵教诲,那影子便缓缓消失在黑暗中。陆道士很快便在外面开了门。一道光射进来,母亲激动得眼泪直流,把沉甸甸的一袋子钱交到了陆道士的手上。
  6.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贞仪请母亲再小坐片刻。等刘嫂收走桌上的杯盘碗碟,她便在桌上点起了一根蜡烛
  母亲不解:“咱们不是点灯了吗?还点蜡烛做什么?”
  “我想变个戏法给母亲看。蜡烛的光要亮一些,好让娘能看清楚”
  “妳又学会变戏法了?”
  贞仪笑而不语,一口气吹熄了原来点着的油灯。我按照她的叮嘱,抖开一块白布,把它展平了挂桌子不远处的长案上。贞仪拿起一张厚纸,把它举给母亲看,“娘,您看,这是一张纸”
  母亲有些不耐烦,“我看得见这是张纸!”
  贞仪点点头,拔下插在发髻上的银簪,用尖的一头在纸上戳了个洞。然后,把那张纸凑到了桌上的蜡烛前。一时间,在那块白布上,竟出现了一个放大了的火焰的影子
  那影子和蜡烛上跳动的小火苗不一样,是倒着的。
  “这——这这这——”母亲惊得站了起来,先是半信半疑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白布前去,伸手试探地摸了摸白布上的火影。贞仪也站了起来,把手中的厚纸朝着烛火平行移动。于是那白布上的火影忽而变大,忽而变小。母亲摸了一阵,似乎终于相信了那只是个影子。贞仪又把手里的厚纸拿开,那火影一下子消失了
  “这……这是怎么……”
  贞仪把手里的厚纸递给母亲,鼓励地说:“娘,您自己来试试吧。”母亲缩回手,一个劲地摇头。于是我推了她一把,“娘您就试试吧,那就是一张纸,又不会咬人”她终于接过了贞仪手里的纸。贞仪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让她把厚纸上的小孔放在烛火前。一时间,白布上的火影又出现了。
  母亲学着贞仪的样子左右移动那片纸,火影也像方才那样变大变小。她忽然笑了起来,“哎呀,这是什么戏法,真好玩儿——”
  贞仪拉着母亲在桌边坐下,手请按在母亲的肩膀上,“娘,这便是张天师请神仙的戏法”
  “张——”母亲陡然张大了嘴,“妳是说那张天师是——”
  贞仪解释道:“张天师把道场修成一个密不透光的屋子,就是为了方便变这戏法。想来,他是在屋顶朝东南的位置留了个小洞,不做法的时候便把小洞遮起来。到了做法的时候,他在里头吹了灯,屋顶上的人把遮盖小洞的东西挪开,在洞口放上一块绘有人像的小玻璃片。他只要算好时间,等太阳升到特定的角度,那时的阳光穿过玻璃,正好可以把上面的人影投射在一片薄如蝉翼的纱布上。这时候,再叫屋顶上的人说那些一早准备好的话。我们在里面听着,感觉就像是那人影在说话,自然就会相信他请仙的把。”母亲拿着手里的厚纸,看看贞仪,再看看桌上的蜡烛,脸色变得煞白
  “妳今天在山上,是不是一眼就看穿了那臭道士的把戏?”贞仪点点头。母亲猛地抓住她的手,急问:“妳妳妳,怎的不早说?!”
  “我一来是怕您不信,想等天黑了,演示给您看一看;二来也是因为咱们全家都被关在那个屋子里,倘若我当场戳穿了他们,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忽然哭了,“钱,我的钱啊,妳知不知道我给了他们多少钱?”
  “您别急,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去报官。等官府把他们抓回来了,自然能把钱追回来”
  贞仪好劝歹劝,总算把母亲劝回去睡了,可惜她千算万算,终于还是算漏了一着——衙门里有个门子,和那陆道士是旧相识。母亲带着刘嫂去报官,他站在一边听到了,径直就溜出城去报信。等几个衙差带着家伙去抓人,那张天师陆道士早就跑得没影了。母亲的银子自然打了水漂,我们也都不敢问她究竟给了那俩骗子多少钱。自那以后,母亲连尼姑庵都不去了,成日坐在院子里发呆。
  贞仪仍旧会在晴天的晚上到院子里观星,我觉得好玩,就去陪她,她也会教我认天上的星宿。有天母亲也在一旁纳凉,忽然问她,“贞儿,妳说说,这文曲星到底是天上的哪一颗?”
  贞仪指给她看:“您看,那边天上有七颗很亮的星星,它们连起来是一个勺子的形状,那便是北斗七星。世人通常所说的‘文曲星’,就是这北斗七星中的第四颗。这颗星,又叫做‘天枢’”
  “天枢……是神仙吗?如果我每日奉上贡品祭拜天枢星,他能保佑我儿高中吗?”
  贞仪沉默片刻,似乎还在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妳说咱们的命,这一生福祸荣辱,是不是早就都已经写好了?倘若是命里注定没有的东西,是不是再怎么辛苦,用多少力气,怎么求都求不到?”贞仪的目光从天上转回地上,也不知怎的,眼睛突然红了“我不知道”
  “老天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妳命该如此,不该有的妳就不要想了,为什么不……”母亲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潸然泪下,“我该做的都做了,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走去抓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哥哥大约是听到的母亲的哭声,慌忙地从书房里出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然而贞仪冲他摇了摇头,他便又静悄悄地退回了去。
  7.
  母亲似乎放弃了折腾,甚至都不怎么管我了,时间也忽然过得飞快。
  哥哥仍旧每日读书,贞仪仍旧每日操心着里里外外的事,夜里观星,记录星象,整夜整夜地在灯下摆数筹计算着什么。
  我开始有许多时间读书,因为从前母亲管得太严,只叫我背什么《女诫》、《内训》之类的书,我一旦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看,不免如饥似渴。哥哥书房里的闲书很快都被我看遍了,我开始跟着贞仪学筹算,试着帮她计算一些简单的数字。
  某日,贞仪的娘家寄了一箱东西过来,贞仪叫刘嫂把它搬到我房间里。她跟母亲解释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她从前在家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做成衣服的衣料。那些衣服和料子都保存得好好的;我如今渐渐长高了,正好拿来给我穿。可是当我翻开那箱子,把里面的衣服和料子取出来,才发现下面还藏着半箱子书,全都是我最爱看的传奇话本,我很快又把它们都看完了,贞仪问我那些书怎样,还要不要再买新的。我坦白说,看多了才发现才发现里头的故事来来去去都差不多,也没几个新鲜的。贞仪笑说,妳若是嫌弃那些故事不新鲜,妳倒是自己编一个新鲜的呀。我不服气,真的自己用针线把白纸缝成一个本子,悄悄地在上面写。写了一阵回头看,自己编的故事也和那些话本没什么两样。我放弃了那个故事,又重新去写新的,写来写去,不知不觉地攒了许多,然而那些故事怎么看怎么俗套,我也不好意思拿给贞仪看。
  攒到第十个本子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位老客人。贞仪和哥哥的亲事,据说是贞仪的父亲和我爹商定的,从他们定亲到成亲,一直有个媒人张婶在两家间往来传话。他们成亲之后,张婶自然就没有再来过了。所以看到她坐在正堂里,我险些想不起她是谁来“姑娘都这么高啦!”她起身摸我的头,似乎十分高兴
  “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我……来取一样东西”
  “取什么?我去给您拿”
  “不用了不用了,姑娘自己玩儿去吧,不用管我”
  半个月后,张婶又来了,和母亲在内室关起门嘀咕了半天。如此数次,母亲突然在她来了之后,把我叫到正堂去,正式宣布,我即将嫁到江宁府一户姓俞的人家去。两家已经合过了八字,算命先生道这是天作之合,极好的姻缘。对方很快就会正式下聘,之后是定亲,定亲之后便马上成亲,成亲的日子在两个月之后
  张婶转述算命先生的话,说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过了这一天,以后就再也遇不上了
  “妳才十五岁,我原本也有些犹豫,只是那算命先生既然这样说了,妳迟早都是要嫁的,那还不如就挑个好日子。妳父亲以前说过,妳的婚姻全凭我做主。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他必然应允的”母亲似乎是不敢看我的眼睛,侧过脸去,接着说:“那俞家是江宁的望族,妳的夫婿名叫远桐,是长房长孙,人品学问样貌都是顶顶好的,咱们只是个小户人家,妳又是这般寻常的样貌,能攀上这样的亲事,我这辈子总算是能松口气了”
  我如坠冰窟,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索性也不必说了。
  此后的事,一时也难尽述,我到了俞家,那轿子也不知过了几道门,才在一处内院停了下来。有人扶我下去。我隔着薄薄的盖头,隐约见到一片重叠的屋檐,只觉自己像是进了一处大得没有边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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