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又懵了
  “什么……球……互相绕着转?”
  贞仪左手拿了枚月饼,右手托起那只柚子,把它们举在空中,和桌上的灯笼连成了一条直线,“咱们先拿这只灯笼当太阳,月饼当月亮,柚子当地球”她说着起身,绕着石桌走动,“地球绕着太阳转,每年绕一圈。月亮呢,这样绕着地球转,每个月绕一圈。咱们看到的日出日落,日夜交替,是因为地球同时还在自己转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天自然就黑了。太阳、地球和月亮,有时候会连成一条直线——”
  贞仪说到这里,停住脚步,把柚子放在月饼和灯笼之间,“像这样。地球挡住了太阳的光,月亮处在阴影中,我们就看不到它了,这便是月食。再这样呢——”她说着把柚子和月饼换了个位置,“月亮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月亮挡住了部分阳光,处在这片阴影下的人自然就看不到太阳了,这便是日食。”
  “原来如此……”
  我那时大约还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贞仪便把柚子和月饼都放到了我手里,“来,妳自己来试试!”
  “好呀!”
  我学着她的模样,拖着那柚子和月饼绕着灯笼走了一圈,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知道啦!原来是这样哇!哈哈哈——可是这些球悬在空中,会不会‘掉’下去呀?要是地球突然掉到了哪儿,我们岂不是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了……”
  贞仪用手托着下巴,“这个我也不懂。不过既然日月星辰亘古不变,咱们暂时也不用担心地球会‘掉’到哪儿去吧!”
  “哟嗬,原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学问大家,也有不明白的事呀?!”是哥哥的声音
  那声音自院外传来。贞仪一时愣住,我抢先跳了起来去开院门,“哥哥回来啦!”
  以往哥哥每次去考举人,总会在安庆多住些时日,等到放榜了才回来。那时他站在门外,出门时带去的小藤箱横放在脚边,鞋子袍角上沾了些泥渍,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妳——妳回来了?”
  “怎么,看我回来不高兴吗?”贞仪从我身边过去,弯腰去提那只藤箱,“快进来吧”,哥哥忽然抢先一把把那藤箱提了起来,大步进门,“榕儿,关门!”我不明白哥哥何以会这样生气。磨磨蹭蹭地下了门闩,回过头,却见哥哥在石桌边打开了藤箱,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来。
  “我在安庆,有几个旧相识。其中一个,喜欢钻研天文历法,数理星象。他这次见了我,第一件事便是向我打听,说江宁有位钻研天文数理大家,名叫王德卿——”
  我一愣,王德卿,不正是贞仪买的那本《筹算易知》的作者?我下意识地望向贞仪,却见她把目光转向了别处。瞧她这模样,难道这王德卿还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位旧相识说,他读王德卿所著的书,遇到难解之处,偶尔会写信去请教。谁知最近一次,回信的是王德卿的父亲。王老先生道,王德卿已经嫁到了宣城詹家,通信多有不便,叫他不必再写信了。这旧相识不死心,问我是否知道这王德卿嫁去的詹家究竟是哪个詹家。”
  “嫁……”
  我一直以为那“王德卿”是个男子,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竟是——
  回头细想,“德卿”应该是贞仪的表字
  贞仪十指紧扣,轻轻咬了咬嘴唇,“你跟他说不知道,就完了”
  “妳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哥哥颓然坐在石桌边,手指轻轻一推,那柚子推落在地上“我于天文数理毫无兴趣,又被关在家里读书,竟不知道妳有这样的才学。只是妳和榕儿无所不谈,却从不和我说这些,为什么?”哥哥忽然提高了声音,“妳是怕我是那等迂腐之人,知道妳在闺中已经声名远扬,还曾与那些人书信往来,便认定妳德行有亏,心中生了嫌隙;还是……怕我这屡试不第的丈夫在妳这才女面前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所以大发慈悲,给我留几分薄面?”
  贞仪平静地说:“因为你不曾问过我”
  哥哥噎住
  贞仪又说:“我每夜在你的书房外观星,我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摆算筹,你从来都不曾问过我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哥哥片刻之后,他把那封信塞给贞仪,“妳看着回吧,不用给我看!”
  5.
  哥哥又一次落榜了。
  也许是因为已经年近而立的缘故,这次落榜后,哥哥显然比从前几次消沉了许多。他仍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读书,足不出户,读到半夜才睡下。然而我每当去书房找他,他十有八九是在盯着同一页书看,半天也翻不过去。母亲见他这样,时常拿父亲的例子安慰他——父亲亦是考了半辈子科举,考到四十岁上才中了进士。某日哥哥终于愿意走出书房与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半开玩笑似的问母亲,倘若他过了四十岁,五十岁,一把年纪了还是考不上,那时又该怎样?
  “那就继续考。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天下的男儿,任你再有本事,也只有读书入仕,才能报效君王,名留青史,不负圣贤的教诲。”
  母亲一番慷慨陈词,哥哥沉默不语。母亲似乎有些不快,又问他:“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给你一袋米,你都不知道怎么煮出一锅饭,你不去考进士,你能做什么?开个私塾教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写字去吗?去书肆里卖字画吗?还是去戏班子里写些淫词艳曲,编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混饭吃?”
  我刚想说去编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好,还没开口,就不知是被谁轻轻踢了一脚我望向哥哥,他冲我微微摇头。我撇撇嘴,继续扒饭。母亲已经这样训了他小半辈子,总不可能因为我替他说两句话就改主意了,还是不要去触母亲的逆鳞罢。
  这时贞仪站了起来,伸手去端母亲的碗,“娘,我却以为,人这一生要有所作为,不一定只有科举入仕一途。一个读书人,不论是在朝在野,只要是为家国为百姓尽力做些有所益助的事,便不枉受了圣贤的教诲。古往今来,有多少吞臣佞幸把名字留在了史书上,却被万世唾弃?又有多少人在官修的正史中一笔都不曾提及,却始终被百姓感念?那些让百姓记得的人,才是真的‘名留青史’了。”
  贞仪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些话,把新盛好的饭摆在母亲面前。母亲盯着她看了片刻,气呼呼地起身,“不吃了”
  哥哥忽然朝贞仪伸出两手,眨巴着眼睛看她。贞仪盯着他看了片刻,把那碗饭放到了他手里。哥哥一边扒饭,时不时地偷瞄贞仪两眼。贞仪觉察到了,瞪他:“看什么呢?” 哥哥只差没把脸埋到饭碗里去,耳朵却红了起来
  自那之后,哥哥也不敢再提放弃考试的事,又缩回书房里乖乖地读书。因为贞仪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闲下来了,便时不时地去尼姑庵里吃斋念佛。有次她从庵里回来,我看她似乎心情不错,打趣她说:“娘您不怕您成日不在家,嫂嫂骑到哥哥头上去啦?” 母亲叹气,“她成日里除了做家事,就只顾着读书写字,哪里还用得着我操心”
  翌年开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城中来了个据说十分厉害的陆道士。母亲每次回来,总带着些奇奇怪怪的符纸,有的贴在家中各处,有的烧成了灰,拌在茶水中叫哥哥一口喝下。后来她又疑心我们家风水不好,特地请了陆道士到家里来看。陆道士在我们家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指点了一番,母亲便把家里的床柜箱笼全都腾挪了一遍。折腾完了,陆道士讲,他有位师叔张天师,自幼开了天眼,有通天之能,可以请神下凡。这位师叔在山中闭关修行了二十年,最近出了关。倘若母亲想要哥哥下次能考中举人,可以带哥哥去这位师叔的道场去,请文曲星下凡为哥哥点拨一二。
  母亲一听说这张天师能请文曲星下凡,险些乐晕过去,当即定好了日子,要带哥哥去。到了那日,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张罗,催着我们齐齐穿上新做的衣裳,全家一起去拜那天师。张天师的道场建在城外的一个小山坡上,却是一座新盖的八角形的房子。说来也怪,那道场除了面向东南的门,剩下的几面居然都是光溜溜的墙壁,连窗都不留一扇。我远远地瞧见它,纳闷说:“天师在里头做法,不闷吗?”
  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那张天师居然是个白白瘦瘦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抱着拂尘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母亲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又叫哥哥和贞仪给张天师行礼。张天师连瞧都不瞧我们一眼,只是闭着眼睛微微颔首。不多时,那陆道士也来了。他把门一关,整个道场便黑得像半夜似的,只剩一盏油灯还亮着一点豆大的光。
  我们齐齐对着法坛坐下,张天师便挥剑做起法来。他宽大的道袍随着他舞剑的动作飘飞起来,一时间光影晃动,阴气森森。张天师口中念念有词,左右腾挪跳跃,舞了半晌,一口气吹熄了法坛上的油灯
  灯光消失之后,整个道场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我本能地抓住了贞仪的手。她拍拍我的手背,似乎是在示意我不用怕。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一道模糊的人影漂浮在空中,仿佛仙人从画中走出来那般,飘飘欲飞 “呀……”母亲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然后又立刻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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