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看你们谁挤得最靠前!”
柳廷则为人刚直,性子更是臭如顽石,但偏偏他有能力,自上任以来,一应公务做得极是妥帖,就连尚书大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因此在刑部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
一群官吏便只好乌泱泱地散了。
毕竟谁也不想接这块烫手山芋。
柳廷则见人散后,才携着自己的小书吏向牢里走,语带抱怨说道,“上回那钟相全的事,已是气煞我也,这次又扔个太监给我来查,你说,那江寒祁是不是故意的?”
柳廷则正憋着满腔闷气,竟罔顾君臣礼法,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小书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柳廷则的神色道,“兴许,还真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
柳廷则骤然回眸,一双秀眉紧紧皱起。
小书吏压低了声儿,道,“听说这次的事是太后插手的。”
此言一出,柳廷则缄默无言。
朝臣皆知,当年,中原小国横生,连年兼并战争不断,是寿圣太后的家族借了兵马给祖皇帝,亦是她陪着祖皇帝南征北战,在马背上尽灭诸国,一统中原,才最终建立起大晋国。
祖皇帝待这个戎马跟随他半生的皇后亦是极好,甚至以“圣”字作名号册封,实可见其地位。
如今,帝位已传三代,寿圣却仍是不少朝中老臣心中的圣后,地位如同祖皇,加之钟氏常年在朝中结党营私,干涉朝政,以致后党势力日盛,虽新帝江寒祁即位后,有意整顿,但能除去的公卿士族,多是川建王旧部,于后党而言,不过皮毛。
若当真涉及到钟后的人,譬如那钟相全,钟后党羽便定会加以阻挠干涉,同帝党两相对峙,毫不相让。
柳廷则加快脚步向大牢深处而去。
他虽直拗,却亦洞达,能明形势,否则,以他的性子,早在江寒祁逼他向钟相全赔礼道歉时,便辞官不干了。
“那人怎么样?”
柳廷则压下心绪,问书吏。
“按照大人的交代,好生看着,没闹出什么事。大人,云知年是皇上的人,皇上这次能放心将人交给大人来审,想来也是信任大人。”
“呵。那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本官定会秉公处置。”
“不徇私情。”
柳廷则刚连夜审了太医署里那个煎药的小奴才,一应大刑都过了一轮了,那奴才仍一口咬定就是云知年命令他做的,还将云知年贿赂他的赃银悉数奉上交出。
柳廷则于是又派人前去搜查云知年所住的和欢斋,结果,在他的书桌上真找到了一张药方。
正是落胎的方子。
人证物证俱在,接下来,就是要撬开犯人的嘴,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这一点,柳廷则极是擅长。
他命狱卒将烙铁烧红,同时将受刑用的铁架备好,方才推开牢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已经被关了近一天的云知年。
云知年的手腕和脚上都被加了重枷,由一条短链连接,所以,他没有办法直起身子,亦或者是卧躺下来,只能蜷着背,才能勉强坐住。
他听到脚步声靠近,才极缓慢地转过自己的身子,仰脸望向柳廷则。
他没有再穿往常的太监宫服了,而是换了犯人所穿的白色囚服,只这囚服虽脏污不堪,穿在他身上时,却竟不显污秽。
反自有种…风情。
是了,风情。
虽这样的词,用在一个太监身上并不合适,且这太监还常年一副疏冷淡漠的表情,可就是自有风情,他愈是淡然,就愈是想让人忍不住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他张皇失措,哀声求饶时会有何风情。
简直比秦楼楚馆中那些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更有万种风情。
柳廷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旋而,他大步抽身,取过狱卒递来的,烧红了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云知年。
昏光打在云知年白瓷一样的脸庞上,本应是幽然森寒的,偏他的眼神却极平和轻缓,仿佛柳廷则手中拿着的,并非是何可怕的烙铁,而是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云知年!本官的人在你所住之地搜到了这个,若不想受苦,便老实交代,这上面的落胎药…”
柳廷则扬手将那张云知年的药方抖出,“可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云知年直认不讳。
“所以那太医署煎药的奴才,当真是受你指使,残害了康妃娘娘的腹中龙裔?”
柳廷则未曾想到,云知年会如此这般听话地就道出了实言,一时怔忡,那举着烙铁的手,亦有些不自然了。
“我是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还尚未做过。”
云知年双手撑着墙根,竟然站起,主动向柳廷则走来。
只他一起身,便带动身上枷锁哗啦作响,在牢房里荡出回音,久而不绝。
“我这几日,一直在和欢斋中喝药养身,没有出去过。”
云知年继续靠近柳廷则。
浅茶色的瞳仁倒映出柳廷则略有张皇的神情。
云知年同他的距离已经不过两步了。
柳廷则甚至能瞧见云知年眸上浓睫,以及眉心那颗细痣,正随着狱中烛火跃动起伏。
一如柳廷则蓦然发慌的心。
“你,你喝的什么药?养的什么身,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柳廷则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甚至将举着烙铁的手放下,往后移着,像是生怕烫着面前这个依旧在向自己靠近的云知年。
云知年没有供出姚越,轻摇了摇头。
“那本官…凭何信你?”
“大人无须信我。”
忽然间,云知年抓住了柳廷则的手腕。
柳廷则身体蓦僵。
他下意识想要甩开云知年。
明明云知年被关在牢里将近一天,滴水未进,力度亦很浅。
可出了奇的,柳廷则竟挣脱不开。
云知年缓声说道,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注视向他。
“因为,送我来这里的人,只是想借大人的手,除掉我。或者是想借我,来除掉大人。”
柳廷则甚至没有听明白云知年究竟在说什么,因在云知年同他皮肤相触之时,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皮肉的爆裂声在耳畔响起,他才瞪大双眼。
云知年竟然握着柳廷则的手,将那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自己的左肩!
第9章
“!!”
鲜血顷刻间染渍囚服,云知年的左肩被烫至发焦,露出鲜红的烫疤。
他痛苦地闷哼出声,虽已竭力克制,可身体仍在不住痉挛颤抖。
“你,你疯了吗?!我刚刚只是,只是想吓吓你,没有想过要真对你用刑的!”
那烧红的铁棒早被柳廷则扔到一边,下意识地拖住云知年的身体,几乎要暴走,却又怕挨到他的伤口,手臂只好虚虚地托住云知年的后腰,一点儿不敢用力。
几息之后,柳廷则才堪堪恢复神智,冲狱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大夫过来!”
“柳大人,不必了。”
云知年这时却打断了柳廷则。
他的肤色透明到犹如薄纸,十分灰败苍白,目光却犹然清冷,瞥来一眼,又旋即垂下。
他说,没事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若他作为谋害皇嗣的嫌犯,进了刑部大牢一趟,却毫发未伤,岂不是证明柳大人未有秉公审理?
他不过是宫中的一个贱奴,他的身体同大人的前途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希望大人好好想清楚。
还有…
云知年冲柳廷则弯了弯嘴角,他知柳大人不舍伤他。
所以才自己动了手。
说完这些,云知年便是再受不住了,彻底晕死在柳廷则的怀抱中。
几个狱卒这时听到牢里动静,纷纷赶来问柳廷则可有吩咐。
柳廷则心情复杂地抱起人事不知的云知年,将他放回到牢房角落处的干草中,又解下自己的外袍盖住云知年消瘦的身子,方才离开牢房,“无事,刚刚用刑时,他受不住,晕过去了。”
柳廷则看了眼那些狱卒道,“把人好生看着,莫要伤他。”
顿了顿又道,“再拿几床干净暖和的褥子给他,备些吃食热水。”
“明日,我再来审理。”
*
结果,这一审,便审到了月末年关。
年关将至时,上京城中便热闹了起来。
原是大晋建国以来有一传统,每逢年末,各地节度使及州府以上的军事长官都须入京面圣述职。
但此传统自新帝即位之后,便如同虚设,这三年,几个势力大的节度使竟无一人愿意入京,这圣旨虽也派人传去了各地,奈何还是鲜有人应,稍知礼些的,会派手下送了文册回京,更甚些的,干脆将那皇帝老子的话置之不理。
“看来,是不服这个年轻的新帝!也是,新帝,和他的大哥先帝,哪里比得上川建王哟?川建王当年可是帮着祖皇帝和钟后打下了这片江山,骁勇善战,战无不胜,如今,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只能化作街头巷尾口中谈及的孤魂幽鬼,也是可怜,当是真应了戏文里头的那句,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