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董钰这些天来劳心劳神,惊惧交加,人像老了十几岁,肉眼可见地灰败起来,董镜湖看着爷爷的样子,听着爷爷的哀求,就算明知不妥,也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好咬着唇,点点头。
*
刑部衙门口外,一顶轿子停在隐蔽处。
一只白嫩的小手轻轻拂开轿帘。
芊芊注视着董钰离去的背影,对站在一侧的宋灵毓道:“你说梁素这回又给董钰支了什么招?”
“如今的状况,怕是只能李代桃僵了。”
宋灵毓穿着苍青色长袍,如玉般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中更显白皙,说话时有白色的雾气溢出,鼻尖和脸颊冻得有些发红。
来的时候让他坐暖轿,他说此举失礼,非得站外面,结果冻成这个雕样。
芊芊摇摇头,道:“朕要上场了,快进去吧。”
宋灵毓一礼,这才跟着暖轿进了衙门。
....
芊芊见到董镜湖时,她正坐在床上,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似乎没料到还能有人来见她,而刚答应了爷爷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忽然又见到皇帝,她又很是心虚,愣了好一会才下地行礼。
女子很瘦,细白的手从宽大的囚衣袖子中伸出来,交叠在额头叩拜,手上是白日里戴枷锁留下的红痕。
皇帝许久没有出声,董镜湖心中忐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许久,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面前一暗,竟是皇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陛下....”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董镜湖,你抬头看朕。”芊芊道。
“.....罪妇不敢”
“朕恕你无罪。”
董镜湖缓缓抬起头。
她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在太极殿上时,因距离太远,又因不敢直视天威,她其实并未看清皇帝张什么样。
少女穿着朱红色常服,头发绾做单螺髻,首饰简单,只有一个衔珠龙发簪昭示了她的身份。
雪白的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眼睛像小鹿一般圆而大,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清澈,蹲在地上小小一只,和这世上万千少女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瞬间,董镜湖有些恍惚,猛然想到,这位皇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
“董镜湖,”少女皇帝平静地开口道:“朕问你,你甘心吗?”
董镜湖:“......”
从入狱到现在,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横加指责,爷爷找了人替她顶罪,甚至找了死囚徒冒充她。
但是,从没有人问过她甘不甘心。
不是甘不甘心为救被人而获罪,而是甘不甘心就这样承认自己有错,自己该死。
“董镜湖,朕知道董阁老去求了梁素,朕也知道,梁素权势滔天,他许诺的办法也许可以做到。”
“但是,”芊芊直视着董镜湖:“你愿意从此背负着罪名,永生活在阴暗之中吗?”
董镜湖浑身一颤。
皇帝,竟是什么都知道!
少女的眼神透彻的吓人,董镜湖只感觉隔着胸膛,自己的心被她看得一干二净。
她有一瞬间的精工,但在这个认知之后,那久久被她压在心底的不甘,忽然爆发了出来。
皇帝在太极殿上说过的话再耳边回响起来。
“为何男子防卫致歹徒身殒,就判无罪,而女子就要处以极刑?”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女子注定低贱,连刑法上都不配和男子平等?
当时在太极殿,董镜湖确实有一瞬间分外认同这句话,但与芊芊不同,她生长与这个朝代,知道皇帝的质疑在这个朝代根本不允许存在,更不用说让女子在律法上和男子平权了。
但如果听从梁素的话,找人替死,那她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有罪,以后永生不能再以董镜湖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于世上。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董镜湖,朕问你,敢不敢赌一把。”
她抬头,隔着铁栏,看见少女皇帝向她伸出了手。
“陛下.....”
“敢不敢,和朕,一起颠覆了这不合理的纲常!”
冬日的雪光从小小的一方铁窗中落下,给面前伸出的手镀上一层奇异的光。
那双手,和自己的一样,纤细而白弱,那样脆弱,但看上去,却又那样充满力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充满胸膛。
董镜湖深深吸气,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放入皇帝手中。
第28章 大理寺辩法
“老爷,宋灵毓宋大人.....”
下人像是有什么急事,远远就喊道。
董钰一听宋灵毓三个字,还不待下人说完便道:“不见!”
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封信递给董钰,上气不接下气道:“宋大人把信交给小的就走了,他就说把这封信给您看,说是小姐的亲笔信。”
董钰一怔,马上拆开信。
董钰越看脸越白,全部看完后人晃了一下,闭着眼睛似要晕倒。
下人赶紧去扶董钰。
“镜湖啊!”良久,董钰睁开眼睛,长叹一口气,道:“去将六科的长官尽数叫过来吧。”
*
大年初六,皇帝下旨,于大理寺公开审理董镜湖杀夫一案,并同时公开举行会议,辩论是否应修改律法。
当日,公堂门外为陪审百姓设了炭棚和座椅,闻声而来的百姓几乎将衙门外大街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黑压压的都是脑袋。
三法司长官、六部长官、内阁三位辅臣尽数到场。
董钰抱病两年,这次是头一回出席朝廷会议。他本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回归理应受众臣礼拜,但这大理寺衙门院子里站得大多是梁素和太后的人,且又是因为他孙女的案子才牵扯出这许多事来,大部分人又以为他远离朝堂毫无实力,是故仅仅偶有几人点头示意,大部分的人只是权当看不见,有几人甚至还冷哼一声。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董钰并没有什么感慨,而是拄着拐杖默默走到院子一侧,就着家仆准备的墩椅坐下,阖目养神。
院子另一侧,魏国公魏远鸣正向他投来森冷的目光。
不远处的直房内传来浓重的药味,不时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竟是闻噩耗久病不起的太后也强撑着过来了。
这些权利中心的风云人物,哪是平常可见的,还一次能见这么多,围观百姓兴奋异常,一个个恨不得将脖子伸成长蛇,一时间坐着站起来看,站着的蹦着看,连蹦着都看不到的就爬上墙看。
大家一边看还一边备了瓜子茶水,一男子边磕边道:“这还有什么可审的,拖拖拉拉这么长时间。”
另一男子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咱们那位女皇帝说要改律法,说要是女子为保护自己误杀丈夫,不算有罪!”
那男子瓜子都不嗑了,惊讶道:“啊?那哪行?!那今后还不反了?”
“就是说呢,这不明摆着说让女子可以反抗丈夫吗,夫不夫妻不妻的,像什么话?!诶呦!”
说这话的男子话音刚落就被旁边一个健硕的妇人打了一个爆栗,那妇人插着腰道:“怎么不行了?!难道活该被你们这帮男的打死还不准反抗不成?!”
男子气焰小了些,道:“我说的是别人,又没说你,再说了,谁敢打你啊...”
这些市井百姓的议论之词嘈杂又聒噪,礼部尚书黄晏皱着眉头对户部尚书方万倾道:“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竟把辩律挪到大理寺来了,还搞了个什么百姓观会的花样,市井匹夫都知道什么啊,嗡嗡嗡的,简直聒噪!”
方万倾讽刺道:“咱们这位陛下一向会闹,黄卿还没品出来吗?”
“这大过年的把人都叫出来,”黄晏摇摇头:“其实有什么可辩的呢?这满朝文武,谁会同意这荒唐的提议?”
他向周围人挨个问了一遍,得到了同样的吐槽。
余光扫见站在远处的新任工部尚书何秋瞿,黄晏发现此人一直没出声,便探过身去问:“何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何秋瞿将近五十,早年有在地方统领修建的经历,是故皮肤粗糙,身形佝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乍一看去,不像是一部尚书,倒像是一老农。
他看了黄晏一眼,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并未说话。
这是什么反应?
黄晏正狐疑,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哗然。
只见由巡捕营开道,竟是有一排轿子停在了门外。
待里面的人一个个地下了轿后,满院的官员都不出声了,齐齐瞪大着眼睛注视着他们。
那几位官员级别不高,身上穿的是五品的墨绿官服,而与其他文官武官不同,这些人的官服上纹着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的奇怪猛兽。
有眼尖的人看出来,惊道:“谛听补服!六科给事中的长官竟然也来了!”
六科给事中由高祖皇帝设立,六科长官虽品级低,但其只对皇帝负责,可稽查百官无论品级,是故赐补服图案“谛听”,以昭忠诚、明辨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