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此刻阮舒窈并没心思深究他是否有害人的本意:“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你不必跪在外头,自行离去便好。”
  天鹏抬头向屋内望去。
  一空背对着他,缄默不语。
  沉寂片刻,天鹏巍峨起身,神情透着一丝落寞沉步离开。
  ***
  暮色绚彩,金光洒满整个禅院,高耸入云的古树下阮舒窈跽坐木台,双手规矩置于身前。
  远望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仿是隔绝了尘世喧嚣。
  一空掌心合护着念珠,面朝山谷禅坐。
  “可记得,梦到过什么?”他问。
  “很多。”阮舒窈深吸一口气,脑海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梦境,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有的悲伤,有的快活,有的分不清。”
  微风拂过,几片红叶落在雾汽潆潆的水面,悄然荡起涟漪。
  “心疾滋生瘴魇,非一朝一夕。明心见性,接纳一切。放下执念、畏惧。心中无尘,即白日青天。”一空慢条斯理的声音好似溪流淌过雪涧,普照出一抹暖阳。
  阮舒窈侧过脸刚好对上他凝来的视线,眸光里透着智慧纯净。
  一空指腹掐住佛珠,眼波微漾。
  二人四目相望,时间仿是变的很慢。
  “我还是不太明白。”
  纯净的气息给阮舒窈一种洗涤心灵之感。她不知如何去做,才能使心中无尘。
  “众生自困于囚室,念念之间,急欲近利,受俗世纷扰,冥然不知真我,要控制杂念,需不为自我设限,使内心明净。”
  一空注视她片刻,气定神闲的补充道:“你也不必过分苛刻,坦然接纳一切。由心而动,由心而定。”
  山谷余晖倾洒,阮舒窈小脸绯红,几载韶华浑噩,她恨不能剜去那段记忆,小和尚却劝她坦然接纳。暗自耷下眸光腹诽,是蛊不在他身上,他不知惑乱。
  一空目光沉着,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娓娓开口:“蛊只是一种表象,你从心底畏惧它,就会无限放大它。”
  话音戛然顿住,他转眸凝向深谷:“云鼎峰上收藏诸多经法,《六祖法宝坛经》或可为你开悟,从西崖登云鼎峰隔叁仟石阶,你踏朝露见晨光,每日抄经,心境自会有所不同。”
  阮舒窈微微颔首,无声应下。
  怀着几分紧张,她放低柔纱般的嗓音:“还有一事,想向圣僧求解。”
  经历岩洞际遇,她的注意力开始偏离自身,内心充盈着未知的敬畏,不屈。
  一空阖上眼眸,薄唇微启:“天上星斗陨落,命犯三重灾关。未实之事,变化莫测。”
  “浮屠寺下所见所闻,恳请女施主,不要对第三人说起。”
  他不知浮屠寺下阮舒窈在幻境中看到过什么,他也不想知道,更无法开口告知她,自己看到的画面。
  阮舒窈默然片霎,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一空的话却再明显不过,还没有发生的事,变化莫测,也许会因为当下贸然的抉择而发生改变,只有顺其原有轨迹发展,关键时刻才能扭转乾坤。
  ***
  云鼎峰嵌青山之巅,常年白雾缭绕景色飘渺。
  阮舒窈手抄法经已有月余,偶尔还是会四肢酸痛,刚开始董鹤年执意送她,这几日只道遇见些熟人要陪。
  藏经楼中除了经书还有诸多字画,武林秘籍之类,一空未当她是外人,随她翻看。
  无论是至高武学,还是山水游旅,她都很有兴致,也浅尝到了读书的乐趣。
  一空允她离去时自行挑些带走。
  是日暮霭沉沉,阮舒窈本提前回了西崖禅院,想起榭台还晒着几本未抄的经书,若晚些下雨便全糟蹋了,也顾不上狂风大作,提起裙摆踮脚往山顶跑去。
  电光火石划破天际,惊雷未熄,一嘶骇人的声浪韵动崖谷。
  她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这一次,仿是在耳旁哀嚎。
  电闪雷鸣把乌云撕裂,瞬间整个云鼎峰被照亮,她骤然屏住呼吸。
  山雨如注,从和尚健硕身躯流淌,腥红眼眸泛着泪光,他赤膊而立,脖颈青筋暴起,仿是对抗着无尽苦痛。
  “呃~”一空极力掐住自己的喉咙,看见那么姝影时已来不及闪躲。
  “走。”
  “走啊!”
  阮舒窈不禁心中一悚,踉跄着往藏经楼跑去。
  她有些看不真切,马马虎虎关上门,良久萎身瘫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起伏。
  一空曾嘱咐过她,入夜,急雨,不许上山,
  当时还以为是小和尚体恤她,如今看来,大有奥秘。
  藏经楼外电光如昼,嘶若洪兽。
  一空瞳孔里映照出她害怕的摸样,神情愈发苦痛,手掌运功重重拍向自己,胸腔淤血喷涌。
  他自幼天资超凡,足月便会说话,五岁博览群书,越是玄妙难解的文字,他越是钻研,早年读过一本梵文,记载了七星续命灵石采练之术,他照着书中修习,却不慎走火入魔,机缘巧合下得老和尚相救,保了小命拜入佛门。
  修习佛法平心静气,他本可与常人无异。
  然而这抹平静渐受尘俗侵扰。
  他仰头跪在雨中,无力的阖上眼眸。
  他是世人敬奉的圣僧,只为看经念佛,修一场圆满。
  他也是阿父阿母唯一的孩子,为了他活下去,已有十二载不曾相见。
  记得初学走路时,他也会摔倒,阿母满是宠溺笑着唤他起来。
  “呵呵呵,祈安,来,到阿母这里来。”
  拜入佛门后,老和尚教诲他渡人,渡己。
  “一空,渡众生须明因缘,慈悲为怀,方可化解苦海之路。”
  他张了张口,眸光泛散,一声声闷雷仿是要打在他身上,头痛欲裂,心肺灼烧。
  模糊的视线里那抹倩影向他行来,世界好像变得安静……
  “一空大师。”
  “一空……”
  “小和尚。”
  倾盆暴雨下,阮舒窈在他头顶撑起一柄青伞,娇弱身躯用尽全身力气去拉他,两人肌肤相触,却看不清彼此。
  ***
  翌日,晨光熹微。
  阮舒窈醒来时,一空正在屋外清扫落叶。
  他身形修长,一袭素色袈裟出尘脱俗。好似昨夜的狼狈从未发生过。
  “咳咳。”阮舒窈喉咙有些干哑,忍不住轻咳了声。
  他手上动作顿住,掌心微红,立在原地静了一息,开口道:“夜雨寒凉,女施主还在发热,今日不必抄经,回去禅院歇着吧。”
  阮舒窈是感觉有些昏沉,手指紧了紧:“怪我一时大意,毁了圣僧两本经书。”
  经书浸了水,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无碍。”他答得很快,目光落向纤纤玉手递来的湿册子,深瞳沉寂如古井,再无波澜:“女施主不必自责,这些法经,小僧尚能默写出来,倒不算是毁了。”
  阮舒窈愣住一响,欲言又止,纤浓羽睫垂下,眼尾自然上弯,颔首行过礼后轻步离去。
  必经之路,三千台阶纤尘不染,一夜风雨即便不占尘泥,也会有些残花落叶之类,如此干净倒像是有人刻意清扫过。
  回想小和尚跪在雨里,指尖碰到他时,异常烫人,好似若非是雨水滋润,他能自己燃烧起来,阮舒窈亦拖不动他,只能在雨中一寸寸按着他身上穴位。
  她懂的东西很少,只是学着沈毅之的样子,指腹按揉,希望他能好受些。
  不止是惺惺相惜,也因他带给阮舒窈震撼、感悟。
  先前总觉得是蛊不在他身上,他不知惑乱,话说的轻巧,教人接纳一切,放下执念、恐惧。
  却不知他也有未曾示人的一面。
  阮舒窈鼻息微灼,缓步下着台阶,不多时正撞见气喘吁吁的董鹤年。
  他一改宽厚之态,神色异常严肃:“女郎昨夜,可是歇在山上?”
  清起喊她不应,发现禅房无人,董鹤年又气又急。
  “在藏经楼避雨而已,叫神医忧心了。”阮舒窈音量柔和,心中不由燃起一丝愧疚。
  董鹤年眉头皱在一起,不再追问,反是慌慌张张道:“快往回走,再去藏经楼避一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出来。”
  话音未落,头顶飞身跃去几个人影。
  一阵嘈杂声从山下传来,董鹤年暗叫不好,瓮声道:“你先走,只管与我装作不识。”
  阮舒窈未作声,余光瞥了一眼浩浩荡荡行来的人群,快步往回跑去,心里想着得去给一空和尚报信。
  “董神医?你也在此?”
  身后响起一道干净悦耳的男声。
  阮舒窈未回头,跑到藏经楼时,榭台旁已先到了四五人,一空身旁立着双手合十的支童大师,身后分别是鹤发童颜
  的老道,神色端正的师太,对面仅站着一位额头倒印着月牙状烙迹的怪异女子。
  正中央天鹏嘴唇乌青,头破血流,他身躯庞大,即便是屈膝跪着,看上去也要比旁人显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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