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御史眸海晦暗不明,他自然也想到过冯氏,可脑海中还有另一个人,更符合司徒大人的期望,不禁想要再去府衙窥探一番。
  ***
  晨起微风轻拂,缕缕霞光透过窗柩缝隙流入屋内,映照出凌波斑驳。
  阮舒窈侧过盈白香腮,凝向沈毅之,悦耳声音问得轻柔:“燕公子,是何许人也?”
  逆光璀璨。
  沈毅之漫澜出一抹悱靡,长睫微垂,眸低戾气敛得无影无踪,神情笃然认真道:“你我,都是北国之人。”
  大祭司说,沈毅之这个名字是阮云蓓取的,也是阮云蓓抚养他长大,他想找到阮云蓓,想当面问她,自己真的是沈毅之吗?可惜阮云蓓已经死了,不过他依旧能够确定,自己曾是沈毅之。
  伊人亭亭若樱雪寒梅,清纯冷艳。
  她猜想沈毅之的意思是,他是北国人,自己跟了他,自然也是北国人,嘴角蓄着不易察觉的小确幸,用水汪汪的眸子望他:“你是北国柱国将军之子,我算什么。”
  沈毅之无奈看去,仿是抵抗着一股力量,极力舒开眉宇,哑声道:“北国皇族八百载,袭燕姓,燕宁乃文景帝之子。”:
  阮舒窈心尖蓦地一拧,呆木半响,思绪全无。
  两瓣殷润菱唇无意识微张,双目凝去,眼前人仿是天上神君幻化出来的俊美公子,纵然样貌无二,却不是她的沈毅之。
  隐约窥出些不寻常,仍不敢轻易笃信,澄心涤虑一番,暗自揣摩着。
  燕公子是北国皇子燕宁?
  沈毅之可是在假扮燕宁?
  儿时过家家,其他小孩都怕他,他扮演大魔王,无人敢与之抗衡,还得年龄最小的阮舒窈来演小道士。他扮演皇帝,她演公主,是以长兄如父,私下里让沈毅之占了好多便宜。
  幼时童趣早已不复,他没必要再去扮演旁人,毕竟柱国将军之子的身份,已然很令她震惊。
  直直看向男子棱角分明的薄唇,游至眉宇,耳垂…
  眸光实在算不上隐晦,细声问:“那我扮演公主?”
  这样,可还合他心意?
  室内光影若水波般流转,轻柔又不着痕迹飘散。
  “舒窈。”
  沈毅之斫冰兮雪的嗓音顿挫住,魏巍身躯正襟坐于她身前,眸低敛尽万仞冰封的气势,好耐性地解释道:“你不必扮演旁人,你是北国柱国府嫡千金,沈载舟的遗腹幺女。”
  “……”
  ……
  十八年前,北国突发宫变,沈载舟横刀立马,以一己之躯阻了乱军屠城。
  传言,他在最后一刻仅护了贴身侍婢离开。死后,妻儿老小下狱,唯有那侍婢不见踪影。侍婢离开时已怀有将军骨肉,几经周转到了天厥……
  本以为除了太极殿里的亡魂,再无人知晓,宫变当日,沈载舟携走了年仅四岁的小皇子燕宁。
  帝后啼血托孤,忠臣肝脑涂地。
  可叫他救一人,而置万民生死不顾,他做不到。
  在沈府,阮云蓓是他的贴身侍婢,可整个北国谁人不知,阮云蓓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她喜欢沈载舟,喜欢的人尽皆知。
  她不顾世俗,不要名分,只要能每日看沈载舟一眼,她便觉得心满意足。
  沈载舟是天上最明亮的孤星,如战神般在她心中闪耀,她愿倾注所有爱慕,只为换他浅浅回眸。替他卸甲时,他神情凉薄疲冷。
  后来,他会挑着眉,由她看。
  那日,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不顾城内乱军厮杀,跨越尸山火海,在宫墙之上望见了沈载舟,也目睹了那场宫变的始末。
  王皇后一袭白衣,拖着病体离支的娇躯,从城楼一跃而下,是为天下殉葬,也是以她的命了断这场纷乱。
  鲜血侵染白纱,开出朵朵罂糜红花。
  小皇子燕宁哀伤惊厥,吓晕了过去,沈载舟让她护皇子出城,第一次给她承诺,说定会寻她。
  可他食言了,阮云蓓至死也未等到她的战神。
  面对叛军无处不在的搜寻,她只能告诉醒来后却记忆全无的小皇子,自己是他娘亲。
  那孩子才四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后,从城楼坠下……。
  许是老天悲悯,将小皇子的记忆封存,听到他稚嫩的声音呼唤自己阿娘,阮云蓓发誓要加倍对他好。
  她给小皇子改名为沈毅之。
  她总是鼓励孩子们,好好活着,生于逆境,定要心存信念,总有一日,会看见万顷光芒。
  她深信不疑,沈载舟会接她们归宁,辅佐皇子登基。
  她说过最自私的话,是叮嘱沈毅之,此生只准娶阮舒窈一人。
  弥留之际,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的亲生骨肉,沈载舟的遗腹幺女阮舒窈。
  她拉着阮舒窈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放开,她神情恍惚,一遍遍对阮舒窈说:“我等不到了,等不到他了。”
  等不到沈载舟了。
  她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千言万语凝噎,只恳切的望着她的女儿。
  “窈儿,你也别等了,自己好好活着。”
  娘对不起你,不要像娘一样。
  别等他了。
  纵然,未曾后悔等过他。
  ……
  宫变那日,阴霾笼罩,漫天雪白。
  王皇后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开。
  乱军中,渊渟岳峙的男子,颓然如玉峰将崩,寒风冷寂,雪花落在他肩头,凝上眼睫融化成晶莹的水滴,没有人觉得,他会落泪。
  他下令,不惜任何代价,杀进皇城,他要亲眼看到,哪怕是她的尸首,也该属于自己。
  可沈载舟实在冥顽不灵。
  他单枪匹马,阻在万军阵前。身上千疮百孔,气势未减分毫,他胸腔里血液翻涌,喉咙窜出一股腥苦,不得咬紧牙关道:“潘觎,即刻收手自戕,本将军,念昔日之情,留你全尸。”
  留你全尸?
  这对潘觎来说,好比是世上最讽刺的话。
  他是太监啊!早已不是完身了。
  走到这一步,哪里又会在意生死。
  他什么也不计较,只想见到她,细心珍爱了一生的女子,她为什么要从城楼跃下。
  她的夫君,文景帝燕铎,置她性命不顾,停了大道,终了灵石采练,她的病再无希望。
  潘觎不是谋反,是要逼狗皇帝,在天下与她之间,做出抉择。
  她曾笃信过,燕铎爱她入骨,为什么最后关头,她不能再等一等?
  狗皇帝燕铎,会为了她妥协的。
  即便不肯妥协,自己也有千种万种法子叫他同意。
  潘觎眼眶布满血丝,望着雷鸣刀剑里垂死挣扎的沈载舟,他依旧不明白,那些蝼蚁一样的平民,本与他们毫不相干,为何,他们要用性命去护?
  终究,潘觎放弃了屠城。
  第16章 云霓相望孤魂
  他踏过沈载舟的尸骨,向城楼方向行去,身影踉跄好似是被世界遗弃的孤魂,这条路对他而言,比一辈子还要漫长,脑海回荡生平。
  潘觎生来便是乞儿,少时蒙难被一侠女所救,恩记在心。
  寰河水患,潘觎随流民入帝都云州城,城中第一世族沈府施粥,彼时还是少将军的沈载舟亲临。
  与沈载舟衔衣而立之人,令他一时顿促。
  再见侠女,心中情愫激荡,窘迫难安,他虽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侠女还是认出了他,灾年可贵的馒头多给了他几个。
  沈载舟唤她小师妹,是有急事促她离去,她飞身上马,花蔓抖擞,质傲清霜,居高临下的望着潘觎,浅浅道了句,‘可去云州城寺辅街寻我。’
  年少钦羡爱慕,性格腼腆的潘觎四处打探寺辅街。
  寺辅街是何地,你也配寻?
  那是王公世族住的地方,承袭几百年荣宠不衰。
  遍地权贵,凭你痴狂,去寺辅街却是污了宝地。
  面对无端嘲弄,他早已习悉,心中倔强的认为,纵使当时不能与她相配,他亦愿以蝼蚁之躯云霓相望。
  直到那日天下大赦。
  寺辅街丞相府嫡女,赐宝册嫁君王。
  他再次见到了她。
  仪仗宏伟,彩旌猎猎。她端坐金銮帝驾,高呼的人群中,远远一眼。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正使、副使、特使,随员礼节,首尾不相见。
  王丞相言,‘蒙制访,臣不敢辞。’何等殊荣喜悦。
  帝后大婚,赐福苍生。那种恢弘场面,震撼余生,他所历经无法幻想。
  皇宫是什么地方?
  他进去后才知,是阉割之地,那些时日,他只有一片小窗,风吹不进来,整日敞着丑陋溃烂的身躯躺卧草席,他愈合的不好,挨了一刀又一刀,像是漫长的凌迟,眼里光芒消耗殆尽。
  他也会听见屋外传来过怜悯之声:“哎呦,我的小狸奴啊!叫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踩着了。”
  人性何时扭曲的,无从言明。
  世人皆道,文景帝燕铎,高峻绝伦,文彩殊渥,登基十年宠信宦臣潘觎。沉迷江湖术士诳迷惑众之言,欲要得道修仙。宫中事务任潘觎只手遮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