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微微眯起眼眸,鸦羽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冷声问:“在燕公子心里,我可是极不检点,贯会招惹不三不四之人?”
  张婶暗暗侧目,小夫人何时学的这般胡搅蛮缠?
  燕公子哪里说过她半个不好,不由神色尴尬,莫名有些立不住。
  沈毅之胸腔一郁。
  “自然不是。”
  张婶视线飘来飘去,暗忖,这燕公子何等风姿,竟也被我们小夫人迷得六神无主,心里咯咯大笑,面上义正言辞道:“燕公子,我们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这,你要不,您改日再来。”
  在负隅顽抗与为虎作伥之间,她选择劝其改日再续。
  沈毅之冷目睨去,气场摄入。
  无形的压力骤然散开,张婶哆嗦着打了个寒颤:“那,那老奴,去院里侯着,去帮您望风。”
  脚底抹油,一溜烟下了二楼。
  若不是小夫人与燕公子之间身份禁忌,张婶倒是觉得,他们相称的紧。亦不敢走远,揣着忐忑在屋外踱步,嘴里默默念叨,‘燕公子千万持重,千万持重……’
  蕉影幽窗,风波回暖。
  沈毅之漆瞳沉寂,淡淡瞥一眼她云髻间的发钗,打磨痕迹明显,粗糙处还钳着两根乌丝。
  俄顷,薄唇抿成一线,嗓音低冽道:“答应你,由你亲自雪恨。”
  一缕微末无措掠过眉梢,阮舒窈半响回不过神,心间仿是被敲过的鼓,余震颤颤。按耐住抬手去触发钗的冲动,指尖掐进掌心。
  她本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明白,自己受过的辱,必须要血债血偿。
  她新寡染丧,遭人污垢,被迫改嫁李修臣。
  李修臣整日疑神疑鬼,变着花样消遣她,然而这仅是开始,真正推她下深渊的,是那夜李修臣醉酒乱性,生生引恶蛊噬她。
  恶蛊肆咬之痛,片刻不缓,斑驳血色侵染薄衫,她感觉自己就要哭瞎了。
  寝榻上勒出道道磨痕,泪水沾惹发丝贴在面颊,身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她甚至喊不出半个痛字。
  李修臣慌觉后怕,断开绳索,她如抽了丝的茧瘫缩在地,泛散眸光像是死过一遭。
  每每回想,仍是惊恐无力。
  尔后夜难寝,噩梦不绝,认主的蛊亦未闲着,阴虚体热时常消磨她。
  留苑禁足,不见天日。她呆滞的立在黑暗里,无尽恐惧肆虐心头。
  不止是羞于启齿,亦是羞于泄愤。撇开遭他禁锢不谈,单侍春蛊这一笔账,李修臣死不足惜。
  默然良久,面前男子如一座巍峨高山,凛凛挡住翻江倒海的寒流。
  她眼尾凝胭,撑开纤密眼睫。
  仅凭一支打磨过的发钗,沈毅之便敏睿察觉她,是有雪恨之意?闪烁眸光潋滟婉转,渐渐有些看不清。
  男子临风而立,深邃眸光不知注视了她多久,神情愈发沉郁,敛着兵戈之气,轻声问她:“你可信我?”
  自她记事起,便与沈毅之形影不离,日行一处,夜寝一室。
  初葵惊慌,垂髫逗乐,不单是青梅竹马,他还是护着她长大的哥哥啊!
  她自幼娴静,浮生所愿不过是一家三口,永永远远生活在一起罢了。
  远黛流光消浅,暮色渐浓。
  “我从未想过,不信你。”
  儿时,她会为了旁人啐言,说他与沈毅之毫无血缘,不过是假的兄妹而气恼好久,哥哥待她鼎好,怎会不是亲的呢,定是最亲最亲的才对。
  渐晓人事,阿娘常叮嘱沈毅之,她也听了些,当时眉梢心头尽是润贴,她深信不疑,此生会与沈毅之白头相守,永不离弃。
  阿娘笑脸温柔,‘但凡敢动花花肠子,看不好生揍他。’
  嘴上说着揍,也未真的打过他,他少年持重,素来有度。
  只有那一次,阿娘在他身上抽断了数根荆条。
  是因山中遇雨,他与阮舒窈拥避洞中,烈火干燥,天断黑才带她下山,纵未明说,阿娘岂会不知晓得,他是做了什么混账事。还是阮舒窈忍着不适为他求情方肯罢了。
  此后,他克恭自省,未再碰她,直到投身军营。
  缄默半顷,两人目光相交。
  沈毅之凛然压住剑眉,开口满是喋血之气:“待你踏过他的尸骨,往后每一步,都行于光下。”
  阮舒窈鼻头泛酸,眸海陇上霜寒。
  她的哥哥,已经知晓李修臣对她做过什么。
  那清白便是这人世间,最难求得的东西了。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恨李修臣,恨他戕害自己好深,凡他开口而未上前,他必不喜,戒尺所笞之处,羞于自窥。
  说破天尽是些御趣之事。
  偏他深谙世故,才学良佳,走出去反倒成了坐怀不乱,洁身自好的好官。许还未到比屋可诛的地步,故而阮舒窈思虑,杀了他,自己必是要被下狱的。
  若哥哥一心袒护,岂不是要被自己牵连,微微蹙起娥眉,微声道:“天色已晚,明日再说罢。”
  明日?
  沈毅之漆瞳泛起潮雾,顿促半响,沉步不移。
  阮舒窈闭了闭眼,鼓起十足勇气:“我……”
  “哎呦!”楼下张婶乍然惊呼:“大人回来了。”
  李修臣单手负于身后疾步赶来,眉头一敛,听不出半分迎接的意思,狐疑量去,吩咐道:“唤她下来。”
  “嗳。”张婶冷汗直冒,哆嗦着腿,一步一回头往楼上跑去,像是生怕后头冒出尾巴。
  李修臣心中正是焦急,对这一怪异举动不屑猜忌,缓缓仰起头凝视小轩窗。
  不对。
  瞳孔骤然一缩,窗台暗影不对,那高大健硕的身形,分明是男子。
  李修臣胸腔淤闷:“咳咳~”咳嗽起来,抬步跟了上去。
  听见后头粗快的脚步声,张婶越行越慌,心里如炸了锅的豆子,连连叫喊着老天爷,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对冤家总不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吧!短短几步路,脑海已把平生所见的这种场面统统糅合在一起。奸夫衣裳也不给穿,好一顿毒打,女的就和奸夫绑在一根木桩上,敲锣打鼓,满村的喊人来看……
  第14章 鼓掌之中下狱
  半弓弦月,满阁露白。
  沈毅之余光瞥过窗台剪影,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屈指点燃油灯,暗室一明。
  李修臣锵至门口,晦眸望向屋内二人,心肝发颤,闷声呵斥道:“阮舒窈,你竟敢私会外男?”
  这神情比从前每一次都要发狠。
  量她不敢的,必是受燕公子胁迫,可又不能直接呵斥燕公子,只得吓唬她。
  阮舒窈勉力迫使自己不要垂下眸子,不要怯懦,总归是决心豁出去,再别怕他。
  “混账东西。”沈毅之霜目量去,审以居高临下的气势,声音浑厚若远山钟鸣回荡,蕴着无法忽视的威严。
  李修臣背脊悚然,神色半惶,一个个字音敲冰般蹦出:“燕公子世族出身,诫子书乃初学之文,必然读过,是为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1]。是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行逾墙窥隙之举。公子焉能不懂?”
  想这燕公子世族出身,骨子里当是有些修养,士族最好脸面,量他行不出男女偷情之事。
  当真是屁话。
  沈毅之薄唇微挑:“这些书,你尽读过,亦知她,乃沈某遗孀,你这竖子做了什么?”
  竟有脸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李修臣徒然色变,一思他言‘沈某’是自称还是代称?
  二思他以竖子问责,做了什么?
  可是知晓紫铜春蛊之事?
  是阮舒窈告诉他的?
  这种房中秘事,她是如何同旁的男子描说?
  颓然望去,混沌的天色里悬着丝缕青霞,投映在李修臣脸上,晕出一片抹不开的阴影,他错愕所思不实,哑声发问:“你
  是沈毅之?”
  他怎么可能会是沈毅之呢,人死如何复生?孩提尚嗤觉可笑的问题,荒唐至极。
  心思电转,恍然回旋。
  他为何不能是沈毅之呢?
  自己从未见过沈毅之,旁人言他所在的先锋营全军覆没,无人敛尸,他对战北国,遗尸北国。
  可他本就是北国人,战场上多是沈载舟的旧部,瞧他生的与沈载舟相像,或是有信物之类,虏他回去佐证,自有法子相认。
  所以,他们此行天厥,不止是为迁回他阿娘的遗骨,还为了阮舒窈。
  先前早有疑云,只因他以燕姓示人,加之刘长庸处处照护误导,若非那一字沈某,当真思不及此。
  李修臣指节哔响,原来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是自己啊!
  先前教训赵二贵,带阮舒窈离而复还,竹林官道戏耍自己的,都是他。
  敌意何起,皆因此由,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惶惊虚凝聚成霜,擒不住李修臣心中燥火。
  偏目望向阮舒窈菡萏染露的模样,神色微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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