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19节
一时头脑发热的激情,十天半个月可以有情饮水饱,一年两年也许还能勉强维持,可是人心经得起多少年的消磨?
那天之后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那一眼,但沈政宁却不得不警醒起来:过于强烈的感情对于庄明玘来说无异于吗/啡,给他短暂的平静安宁,然后彻底把他拖进求而不得的深渊。
如果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还抱有随时抽身的侥幸,就不要轻易许下承诺。
沈政宁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得袁航的心又悠悠地提了起来,刚想找补两句,就听他冷冷地说:“为了赴你的约,我俩目前的关系岌岌可危,结果你约我就是为了问我们关系好不好?你要是有这闲工夫不如出去指挥交通,别给我添堵了好吗。”
袁航:“……”
袁航:“你急了。”
沈政宁实在没心情跟他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低眉喝了口茶,试图迅速翻篇:“八字没一撇的事,谁急也没用。你到底有没有正事,快说。”
袁航狐疑地眯起眼。
他毕竟是从高中就开始早恋的主儿,对待感情问题颇有心得。虽然只见过庄明玘一面,但也能大致看出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总是习惯站远一步以免别人靠近,由于冷淡得太明显,所以当他主动接近谁时,那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沈政宁则跟他恰恰相反,他擅长于细微处不动声色地体贴人情,和每个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友好。
他对谁好并不能说明什么,能一眼看穿的都不叫谜题,反而是那些他有意无意避而不谈的,让他反复思量琢磨不透的,才称得上是真正要紧的问题。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软肋死穴、一生之劫。
不过看沈政宁这好像开窍又好像没开明白的样子,他怕无端干扰坏了人家的好事,毕竟个人经验不一定适用其他人的情况,于是顺着沈政宁的话换了话题:“算是正事吧……其实是我感觉自己现在有点不上不下,好像卡在瓶颈上了。”
轮到别人的事,沈政宁沉静得像个四平八稳的老中医:“说说看吧。”
他是关键证据的发现者,对案情心里门儿清,袁航也不用费心隐瞒或者解释什么,跟他复述了那天的经过和两位队长的话,末了拄着筷子叹了口气:“审讯结果不理想,我看领导对我也不太满意,觉得我被证人证言带偏方向了,但问题是,我是真心认为叶桐生的案子还有可挖的空间,高启辉至少没有全说实话……”
“我天,你这人真是……”沈政宁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你们领导都说了别被案外人影响,你扭头就来问我,生怕气不死你们领导是吗?”
袁航也很委屈:“我回去自己反省了半宿,这不是没想明白吗。我老婆说老师不让你抄参考答案你就真不抄了?我一想也是,这不就来请教学霸了嘛。”
沈政宁心说学渣还渣得这么理直气壮,夹了个虾滑放在碗里晾着,盯着锅里沸腾的水花琢磨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倒觉得你们领导说得没错,你对案子的感觉也没错,问题出在审讯这一步上,你出招出早了。”
袁航眨巴着茫然大眼,一脸找不着北的无知:“啊?”
沈政宁问:“这么说吧,在这个案子里,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你应该不是想说你更聪明……吧?”袁航努力地思考了片刻,犹疑地答道,“我们最大的区别是,呃,我是警察,你是证人?”
“没错。”沈政宁放下了筷子,用手支着下巴,“准确地说,我是受害者亲友,所以我可以不讲道理,完全从个人感情出发,从叶桐生的星座一直数到mbti,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他不是会自杀的人。”
“但你是警察,不能光凭‘感觉’定案,你的工作就是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把凶手钉死在证据链上。
“你怀疑高启辉是凶手,那么你有当晚他和叶桐生见过面的证据吗?诈供这种手段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死马当活马医,你手里只有微信聊天记录,而且那个记录还是高启辉自己删的,在这种情况下他难道还猜不出你们掌握了这个证据吗?你这么干不但诈不出新口供,反而给了他胡编乱造、洗白自己的机会。”
袁航张了张嘴,一时茫然懊恼恍然等诸般滋味交织,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抽了张纸巾擦了把脸。
沈政宁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领导不是不认可你的想法,而是提醒你不能被我这个被害人亲友的主观臆断影响,自己也跟着一通瞎猜。刑侦里证据为王,要破案就得把证据做实,其他什么演绎推理都是辅助手段——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袁航喃喃道:“你要是去我们队里,我们领导能把你当亲儿子。”
“替我爸婉拒了哈。”沈政宁重新拿起筷子,随口说,“而且我看你们领导还挺器重你的,不要被别人家的孩子吓到。作为受害人亲友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不过这个案子可以成为你证明自己的机会。”
说完他自己先看着火锅叹了口气:“案子牵扯的东西太多,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浮上水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受害者反而沉在了最底下。”
“等等,我打断一下,”袁航虚心而虔诚地发问,“神探,‘领导器重我’这个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沈政宁这个虾滑夹了又放,半天吃不到嘴里,太阳穴终于蹦出了一条小青筋。他目光凉得堪比冬天的自来水,清凌凌地从袁航嗷嗷待哺的脸上扫过:“一个信息泄露的案件,凭什么能惊动你们正支副支来旁听审讯?”
“因为新证据把两个案件搅合在一块,叶桐生的案子出现了新疑点。而你虽然见钩就咬、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从高启辉嘴里审出有用的信息,但整体的大方向判断没出错,所以领导这才一边提点你,一边让你继续主办,明白了吗?”
第28章 栗子
紧闭的落地窗前垂着厚重窗帘,隔音遮光效果俱佳,客厅里明亮却极其安静,几乎听不到人的动静,只有小狗偶尔发出细微的呼噜。
窗帘缝隙里有远光灯一闪而过,片刻后趴在庄明玘脚边装垫子的silver忽然竖起耳朵,葡萄珠似的圆眼睛机警睁开,紧接平地忽然拔起一大团白蒲公英,萨摩耶抖了抖毛,甩着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地小步跑向了门口。
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完全不出声,也不怎么动弹的庄明玘慢半拍地朝大门方向偏了下头,仿佛坐在沙发里的精致人偶“活”了过来。他眨了眨有点发酸的眼睛,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也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比silver矜持一点,是不慌不忙地溜达过去的,到玄关前时,刚好赶上密码锁发出解锁成功的“滴——”。
生病会让人变得比平常更软弱偏执,沈政宁被袁航约走,庄明玘其实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他心里明知道沈政宁不是他的什么人,却不可自控地对沈政宁身边的其他人产生排外情绪,而意识到这一点更是在他的玻璃心上雪上加霜。独自留守在家的这几个小时,庄明玘每每专注不到十分钟,就会忍不住心想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国,中间忘了,总之他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个伤心的地方。
裹着一身冰凉夜风的沈政宁拉开大门,十分熟练地一手将嘤嘤乱拱silver拨回屋里,一边嘱咐假装只是路过的庄明玘:“别站门边,小心再给你吹感冒了。”
庄明玘装腔作势紧绷得平直的嘴角被他一句话捋成了小猫撇嘴,但如果就这么听话地走开,未免有点太没气势了,于是他在忧伤感叹“你终于回来了”和生气抱怨“你还知道回来”之间选择了幽怨叹气:“弃养是不道德的……”
沈政宁:……又来?
此人的被害妄想症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前两天沈政宁趁他睡午觉时回家拿换洗衣服,发现种在阳台上的小葱和薄荷因为太久没浇水已经全都死光了。就拔个枯草的工夫,庄明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整个人当场炸了,给沈政宁打电话时声音都在细细地发抖:“你去哪儿了?!”
沈政宁就算是福尔摩斯再世,也没法通过电波分辨他的心情,更何况那时他手里还攥着一堆枯枝败叶,只能用两根手指艰难地托着手机,于是言简意赅地答道:“回家。”
那头倏地静下来,庄明玘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沈政宁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刚要说“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庄明玘用比一缕狗毛还轻的沙哑嗓音,拿出了大概是他平生仅有的恳求,强行压抑着颤抖低声问:“那你……还会来看silver吗?”
这一刻无人知晓他心中百转千回万般滋味,但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终于让沈政宁分出心神关照他的精神状态:“你是把silver怎么着了吗,怕被我发现?”
庄明玘:“……”
庄明玘:“啊?”
“你‘啊’什么,应该是我‘啊’才对吧?”沈政宁怀疑地问,“是silver吵醒你导致你起床气发作然后你们俩打了一架吗,你打输了?”
庄明玘顾不得计较被他看扁的事实,沙哑声音渐渐变成另一种虚弱:“没、没有……它挺好的,你、咳咳、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政宁叹着气拍掉手上的土:“真行,我出来有十分钟吗你俩就开始作妖……等我把阳台收拾一下就回去。”
庄明玘:“哦。”
顿了两秒,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那你快点。”
沈政宁:“知道了——大少爷——”
等他放下手机,越琢磨越不对劲,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愕然心想庄明玘该不会是误会他撂挑子跑路了吧,又立刻自我否定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单纯的傻子。
再回家一看快乐地摇尾巴啃拖鞋的silver,以及某些人一脸憔悴病容都遮掩不住的尴尬心虚,沈政宁就知道“惊弓之鸟”绝不只是古老的传言。
他震惊地复盘了庄明玘的脑回路,发现这家伙以为他下定决心离开,慌乱之下想到的唯一一个维持来往的理由竟然是无辜路过的silver。说他傻吧他还知道孩子能绑住妈,说他精明吧他的安全感比糖葫芦上的糯米纸还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得方寸全无。
他的心病的确值得怜惜,但也真的是自己吓自己。沈政宁每笑一次就感觉自己功德减一,耐着性子哄了他整整一下午,努力的结果就是每当庄明玘心情好不容易舒缓了一点,就会被他忍笑失败搞得重新破防一次。
这些事说多了都是一团乱麻,越牵扯越纠缠得分不开你我,沈政宁低头换上拖鞋,习以为常地给他撅了回去:“你高尚,你用道德绑架代替购买。”
庄明玘可听不得这种话,立刻为自己正名:“可是我的卡你又不要。”
沈政宁心平气和地问他:“少爷,你知道现在街边卖糖炒栗子的都用微信支付了吗?”
庄明玘:“哦。”
他伸手接过沈政宁递来的纸袋子,跟着他往客厅走,嘴角自然而然地微微提起:“你去买糖炒栗子了?好香,还是热的。”
沈政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对他们这个品种的喜怒无常已经懒得吐槽了。
“不能多吃,你和silver都是,剥的时候小心烫手。”沈政宁将大衣搭在臂弯里,准备上楼回房间洗漱,习惯性地问明明没事但就是要跟脚的庄明玘,“晚上吃饭有没有难受?胃疼了吗?”
“没有,感觉比昨天好多了。”
“咳嗽呢?”
“有一点,不严重。”庄明玘的声音沙哑得很明显,除了感冒咳嗽,也有呕吐伤了嗓子的缘故,“袁航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非要拉着你说到现在。”
“等我洗个澡换衣服,出来跟你详细说,”沈政宁看了眼表,“多喝水,去把药吃了,这个点你差不多也该准备睡了。”
庄明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又显得很乖。半小时后沈政宁吹干头发,换上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在二楼的小客厅找到了正在给silver剥栗子的庄明玘。
他扫了一眼茶几上小碟子里的栗子仁和垃圾桶里的栗子壳,心里就大致有了数,坐过去从纸袋里拿了颗栗子,边剥边说:“回来路上有人支着锅现炒,好几个人等那一锅,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差点被交警贴条。”
庄明玘笑了起来:“违章一次二百,这袋栗子有二十块钱吗?”
“猜得挺准,十八。”沈政宁将剥干净的栗子仁递给他,状若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在壁灯泛黄的暖光下,庄明玘认真地吃着栗子,眼中笑意如绒毛轻软,回答也简单直白:“嗯,很甜,是湿润的。”
沈政宁从小碟子里拿了个大少爷亲自剥好的栗子仁,一尝果然满口软糯清甜,但嚼的时候心里有种淡淡的绝望,感觉自己像是在吃断头饭。
因为他最近发现庄明玘被他养出了个放在猫猫狗狗身上都正常、唯独放在人身上不正常的习惯:一切零食水果,以及正餐里某些需要动手处理一下才能吃的食物,庄明玘会喂silver,也会帮他剥好,唯独自己不张嘴——只有沈政宁主动投喂他才愿意赏脸尝尝,如果沈政宁没注意到,再好吃的东西他也是看一眼就算吃过了。
沈政宁甚至都不敢设想小〇书的momo导师会怎么锐评这一段,他除了满心无奈之外,还有点难以言喻的酸软,感觉这样下去别说放手,连控制自己别太快屈服都很困难。
silver悄悄地把嘴筒子伸向瓷碟,庄明玘立刻伸手挡住它:“不行,silver,no——你已经吃了三个了。”
沈政宁眼疾手快把碟子挪到自己面前:“小心手,别碰到针眼。”
庄明玘总共打了五天的吊针,第一天打完手就肿了个半厘米高的包,第二天换另外一只手扎,肿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沈政宁每天在他两只手上轮流贴土豆片,补完东墙补西墙,才总算坚持挂完了一个疗程的点滴。
庄明玘闻言,特地伸手到他面前,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你看,已经消掉很多了,土豆片大法好。”
他的手纤长清瘦,指节分明而不粗大,称得上赏心悦目,只是颜色苍白,无论淤青还是伤疤都格外显眼。沈政宁把一颗栗子仁放在筋骨凹出的深陷上:“嗯,好好养着,这么好看的手不要留疤。”
通常来说,对某种事物有深刻恐惧以至于极端抗拒的人,也会格外避讳将因此造成的伤疤示于人前。沈政宁不知道庄明玘可以坦然地主动伸手给他看,算不算是他有安全感的一种表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沈政宁见过他更狼狈的状态、他已经在心理上破罐子破摔了,又或者是神奇的土豆片征服了这个没见识的海归,新鲜感盖过了被唤起的痛苦回忆。
庄明玘无端被他顺了把毛,矜持地压了下唇角,好奇地问:“所以袁航找你说了什么?是案子有新进展了吗?”
“确实是为了案子的事,他发现高启辉删过两条微信,怀疑那晚高启辉和叶桐生见过面,可惜证据不够,暂时没问出有用的东西。”沈政宁又给他剥了个栗子,感觉喂的量差不多了就停手,三言两语解释了来龙去脉,“再加上他们领导的语言艺术,把袁警官打击得有点没自信了。”
庄明玘抱着个软抱枕,靠进沙发深处,酸溜溜地评价道:“他没自信?他都快成盛安市雷斯垂德了。谁有他那么好的运气,侦探带着证据亲自送上门,还手把手帮他解决职场问题,要不然顺便替他把工资也领了吧。”
这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够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沈政宁只好握紧了无形的缰绳,半哄半劝地说:“像叶桐生这样已经有了定论的案子,就算袁航不较真也没人会怪他,那这案子就真的沉底了。他还没放弃追查真相,光是这点已经很难得了,所以能帮上忙的时候就帮一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四处碰壁,对吧?”
他说这话时眉眼安然,神色平和从容,就像在说糖炒栗子十八块钱一袋,并不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压过警察一头,也毫无解开难题的骄矜自得之意。
他不知道其实他才是最难得的那一个,是很多人一生也未必能遇到一次的幸运。因为就算得不到这个人的全部深情,得他停留驻足片刻也好,甚至只是分得注目一眼,就足够抚平人生的很多褶皱。
好像有十个棉花糖在他心里蹦迪,心脏一边不安地跳动,一边被轻盈甜美填满,庄明玘隔着抱枕按住自己不安稳的胸口,突然喃喃地说:“我好像有点理解叶桐生的想法了……”
沈政宁猛地扭头,差点被他吓死:“你理解什么了?”
庄明玘歪头看向他,澄澈清透的琥珀眼睛几乎被灯光照出了一种天真感,答非所问:“怪不得我跟袁航合不来,他真是幸运得刺眼……”
如果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默默地心想。如果在覆水难收之前、如果是健康完好的他遇到沈政宁,他不至于连这一句“如果”都无法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一个千疮百孔的竹篮还能捞起月亮吗?
沈政宁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只是出去吃个饭,没有去猫咖,也没有跑路、没有弃养……什么都没有,所以别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表情了。”
庄明玘心中曲折萦回的伤感霎时一停,仿佛有人凭空掐了他的bgm。
“相遇是两个人的事,”沈政宁迎着他怔忡的目光微微一笑,平静和缓地说,“我倒是觉得,现在遇见也不算太晚,我以前连宿舍楼下的流浪猫都不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