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10节
沈政宁给鱼盐巫它起了名字叫“咪咪”。
庄明玘捧着咖啡杯,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不是很懂你的逻辑。”
沈政宁试图共情年少时的自己:“它和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那些潦草野狗不一样,太精致了,像玩具小狗,所以起了个读起来更……呃,毛茸茸一点的名字吧。”
少年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又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所有的爱和关注,热烈地喜欢着他的小狗,直到某一天傍晚放学回到家,沈政宁没有看到已经习惯准点在门口等待他的咪咪。
沈政宁连校服都来不及换,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焦急地问他妈妈:“咪咪呢?”
他已经记不清妈妈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唯独记得那天黄昏屋中沉凝的暮色,像粘稠水泥一样从天花板上漫灌进来,白墙上倒映着血红的夕阳,他妈妈语气不太好:“送回你爷爷家了。今天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月考成绩掉出了年级前五十,物理考砸了,你这段时间太松散了,精力都没放在学习上……”
沈政宁心里咯噔一下,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了他的心脏,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表态挽回:“妈妈,我下次一定好好考,你先把咪咪接回来行吗?”
“不行,”他妈妈一口否决,“玩物丧志,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别的都免谈。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期末了,你要是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今年这个年我是没脸过了,自己长点心吧。”
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差,沈政宁被训得蔫蔫的,耷拉着肩膀回房间去写作业。他没有试图通过顶撞家长或者发脾气大闹来争取要回自己的宠物,甚至都没有再多恳求几句,心想只能等到周末去爷爷家时再去看小狗了。
沈政宁不是个叛逆的小孩,由于父亲早逝的缘故,在所有亲人的耳提面命下,他已经把“体谅母亲的不容易”刻进天性,当成了不可违逆的金科玉律。
周末在他的千思万盼中姗姗来迟,沈政宁在兜里揣了两根咪咪喜欢的火腿肠,兴冲冲地跑到爷爷家,甚至来不及和爷爷奶奶问好,先一头热地问:“咪咪呢?”
爷爷开门迎接他的热切笑容僵住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试图转移话题:“政宁来了,快进来,外面冷不冷?最近学习挺累的吧?”
“爷爷,我的小狗呢?”
在沈政宁年纪还小、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敏锐比其他人要强上那么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对方的躲闪,并表现出了格外执着的态度:“我妈说她把咪咪送到爷爷家了,咪咪在哪儿呢?”
“政宁啊,来来来进来说,别在门口站着。”爷爷把他拉进家门,好言好语地劝慰他,“是这么回事,你妈妈说你最近因为养狗成绩下降了,她不想让你为这些玩意儿分心。再说你妈妈工作忙,光照顾你就挺费劲了,哪有时间伺候小狗?”
“我知道,爷爷。”沈政宁说,“咪咪先放爷爷家养着,我会每周过来看它,等我考完放寒假,我再把它带回去养,不用我妈操心。”
爷爷条件反射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可那里并没有一只小白狗颠颠地跑出来迎接:“我已经把它送人了。不就是一只狗嘛,你现在还是学生,不适合养狗,等你考上大学,爷爷再给你买只新的,行不?”
热胀酸意猛地冲上喉头,某一瞬间他真想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凭什么,但沈政宁再一次死死忍住了。他从小被人教育哭是软弱可耻且无用的,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脑子:“什么时候送的?送给谁了?”
“送给……”爷爷见他竟然没闹,看起来还挺冷静的,似乎对小狗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本来想随便说个邻居熟人糊弄他的谎话在嘴边拐了个弯,变成了实情,“前天你刘爷爷家二小子海城过来送菜,看见咪咪了,他说这小狗是品种犬,叫什么萨什么的,在市场上能卖点钱,我就让他给五百块钱抱走了。”
五百块。
对沈政宁来说是把从小到大存下来全部的零花钱都凑在一起勉强能够的数字。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只要能找到咪咪,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把小狗接回来,他可以跟妈妈做好保证,不占用学习时间、不浪费她的精力……
行动计划在脑海里迅速成型,沈政宁不记得自己怎么强行保持着和往常一样的态度跟爷爷告别,关门后他拔腿冲出了单元楼,循着记忆敲开了刘爷爷家门,问到了刘海城的所在,又根据刘海城的描述跨越了半个城区,去寻找买下咪咪的那户人家——他心无旁骛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宛如奔波于古战场的希腊士兵,跨过重重艰难险阻,只为抵达他梦寐以求的雅典。
然而刘海城给他的买家信息非常模糊,终点范围被他锁定在某小区。在他挨家挨户地排查了一栋楼之后,晚上九点,先一步找到沈政宁的是他妈妈、他的班主任和他爸生前的同事。
他妈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记脆响的耳光,眼泪和质问同时喷涌而出:“为了一条破狗,你连家都不回、连你妈都不顾了是吗?!”
沈政宁被扇得一个趔趄,同行的警察赶紧上来拉开母子二人,有许多人在一旁劝他,嘈杂声音混着耳鸣忽高忽低地锤着他的神经——“你一个小孩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妈都要担心疯了。”“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有个磕磕碰碰,你妈得多心疼?”“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懂事起来,主动照顾妈妈,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快去,”有人推搡着他,“去跟你妈道歉。”
沈政宁在茫然泪眼里看向远处一排排高楼灯火,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自责愧疚炙烤着,和脸上的巴掌印一起火辣辣地灼痛;另一部分则高高漂浮在半空,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咪咪了——它或许就藏在某一扇窗户后,两只黑玻璃珠似的圆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可他再也不会去找它了。
“对不起……妈妈。”
在这毫无道理、没有意义的二选一里,是他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小狗。
长大后的沈政宁依然最喜欢萨摩耶,有钱有精力却始终没有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这并非是出于怨怼,也不是不肯原谅,相反他很能理解他妈妈的痛苦挣扎。但人和人的痛苦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只是无法释怀,并且软弱地选择了逃避——不去开始就不会有分离,永远也不必面临任何取舍问题。
silver依偎在他的腿边,蹭得他裤脚上都是白色狗毛,但只要看着它懵懂澄澈的黑眼睛,就会有种被依赖着、被信任着的幸福感。
庄明玘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明明非常安全的问题竟然引出了沈政宁的伤痛往事,仿佛一竿子下去钓上了鳄鱼,一霎有点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样,”他干巴巴地说,“抱歉,好像不小心触及了你的童年创伤。”
沈政宁恶趣味地欣赏片刻他被吓住的表情,旋即轻松地勾起了唇角:“没关系,这里是东亚,哪有什么创伤,只能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大家都一样。”
第15章 小狗
庄明玘可能是没有理解他在玩梗,也可能是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暗示,又或许二者皆有但就是不想正面回应,他只是按照字面意义回应道:“网上有人过分享在国外寻求心理咨询的经历,他向咨询师倾诉了一些……所谓‘童年回忆’,最后把对面的咨询师聊哭了。”
沈政宁微笑的弧度没有一丝动摇,简直可以说是执迷不悟:“小孩子往往把一时感受看得太重,对于失败的记忆更加深刻,其实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
庄明玘抬起眼皮,不赞成地轻轻睨了他一眼:“常态不等于不痛苦,把一切苦难都归咎于自己不够坚强,你至今没被pua真是不可思议。”
沈政宁不置可否,适时地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区域:“你呢,怎么想到要养狗的?”
庄明玘朝silver招了招手,雪白蓬松的萨摩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灵活地扑到他腿边撒娇。他揉狗的动作带着主人特有的大开大合,毛量惊人的silver被他搓得五官乱飞,依然脾气超级好地仰着脸任他揉圆搓扁:“我遇见silver的时候,它也还是只小狗,住在伦敦街头的垃圾堆里,毛是灰色的,一点都不可爱,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只大老鼠。”
下着雨的伦敦是一块冰冷的、雾蒙蒙的烟灰色水晶,街上行人举着伞匆匆走过,雨声车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变成一种轻噪的背景音。他在肮脏背光的巷子里吐得天昏地暗,完全绞空的胃里却只能挤出一点酸水。生理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绝望将灵魂挤出了躯壳,只能孤伶伶地漂浮在高空,俯瞰着这个犹如濒死虫豸一般的狼狈男人。
雨水浇得面部神经失去知觉,耳边全是鼓膜充血的嗡鸣,恍惚中庄明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裤脚,低头一看,是一团木瓜那么大的灰黑色不明生物。
他的第一反应——真应该感谢上天他居然还有反应——是该不会世界末日终于降临,变异从老鼠当街咬人开始,随后他抬脚将那玩意儿往外拨了拨,不明生物被他拨得四脚朝天,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仰起头朝他奶声奶气地“嗷嗷”了两声。
是狗啊。
庄明玘紧悬的心放松下来,情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岔略有缓和,他伸进风衣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块锡纸包的巧克力,随手拆了半截丢给流浪狗。
小狗好奇地凑过去低头嗅闻,庄明玘随手将掩着嘴的手帕丢开,透过水雾模糊的眼睫注视着它的动作,浆糊一样的脑子后知后觉地转动起来,突然想到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冷知识——狗好像不能吃巧克力,会死。
他心里一突,赶紧蹲下身去狗嘴里扒拉还没来得及舔的半块巧克力,甩手将它远远地抛到了巷子深处。这一串动作实在有点难为他此刻虚弱得仿佛纸糊的身子骨,庄明玘眼前黑了一阵,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还单手按着狗的脑袋。
倘若这是常年流浪街头的恶狗,庄明玘这么操作就是邀请它在自己手上开饭,但万幸他遇见的是一只连叫都不怎么会叫的小奶狗,被抢了吃的也只会无助地嘤嘤两声,黑眼睛里蒙着一层委屈的水光,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再蓬松可爱的生物被水浇了也会变成大眼外星怪兽,遑论一只本来就不可爱的小脏狗,但庄明玘一下子被它这个动作冻在了原地。
那触感温热、真实而轻微,却不亚于蝴蝶振翅掀起太平洋上的风暴,那是不会引起他应激的、来自另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的触碰。
沉重地压在命运之上,名为“不可触碰”的诅咒,似乎被这只从天而降的生灵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犹如奇迹。
冰冷的灰色水晶轰然破碎,悬浮在半空的灵魂呼啸着回归躯壳,长久失灵的感官拼命抓住这世上一切声色味触,填满了他空荡荡的漏风胸膛。
“可以跟我走吗?”
被人群放逐的游魂摊开苍白的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认真地对小狗发问:“我们一起走吧,好吗?”
小狗不明所以,抽动着鼻子绕着他的手转圈。庄明玘一把捞起它,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脚步虚浮而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巷口的一线天光。
关于自己的部分他没有提及太多,庄明玘在晴朗干爽的阳光下轻抚狗头,感慨道:“一开始我以为它是博美或者银狐之类的小型犬,但宠物医生说它是萨摩耶,以后会长得很大。”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长越大,从两根手指就能拎起来,到两只手才能扛起来……”
大棉花团突然疯狂甩头,细白狗毛如风吹蒲公英,在清透日光中纷纷而落,两人同时:“阿嚏!”
“噗!”
“哈哈……”
他们同时放松了肩膀,倚进了藤编圈椅深处。无法宣之于口又无法释怀的苦痛、曾经茕茕独行的孤寂岁月……过往经历刻下的伤痛永远无法彻底消除,但幸运的话,他们偶尔也会在人生的某一刻感到治愈。
他们就是靠着这些砂糖一样细碎的瞬间,才能勉强咽下生活这杯苦水,而不是被它彻底淹没。
沈政宁不期然地想起叶桐生——在逝水中沉浮的灵魂,对他来说是解脱吗?
“你加过叶桐生的微信吗?”
“嗯?”庄明玘轻微茫然一瞬,“没有,怎么了?”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但我并不是出于八卦看乐子的心态,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先道歉。”沈政宁说,“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叶桐生自杀这件事?”
确实有那么一刹那,在叶桐生葬礼上被激发的戾气再度凶狠地掠过他心头,但他旋即意识到这股邪火并不该冲着沈政宁发泄,好奇心是无辜的,而他们也还没有熟到能剖心相对、把阴暗面合盘托出的程度。
猫又跳回了衣柜上。明明谁也没有动,彼此间却忽然拉开了距离,庄明玘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政宁翻转手机,将屏幕对着他:“你看过他这条朋友圈吗?”
日光下庄明玘的瞳仁浅得发亮,有种无机质一样的冰凉清透,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就连沈政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他此刻的心情:“这是叶桐生发的?”
沈政宁:“准确的说,是叶桐生这个账号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就在他去世的当晚。”
庄明玘抬眸与他对视数秒:“你想问我,他在向谁说对不起?”
事实证明他完全读得懂沈政宁九曲十八弯的暗示,大部分时间只是故意装听不见。
沈政宁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庄明玘却依旧没有正面作答:“警察把这条消息当成了证据?”
“是。”沈政宁说,“他的家庭关系紧张,有抑郁症病史,在离世前发布疑似遗言的消息,这些线索串连成因果线,推导出了他自杀的结论。”
“你和警察是合作关系?”庄明玘问,“还是说你和叶桐生有特别的关系,才对这件案子这么上心?”
“很遗憾,都不是。”沈政宁相当耐心地回答了他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题,“我和叶桐生只是普通同事,谈不上什么交情,勉勉强强算是个参与询问的证人;至于警方办案,我当然无权干涉,坦白来讲,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所以设法从各种渠道了解一些信息。没有官方参与,只是个人行为而已。”
庄明玘在“多管闲事”和“吃饱撑的”之间,选择了比较客气的说法:“你很有做侦探的潜质。”
沈政宁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你不了解他的过去,和他不是朋友,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只是因为‘逻辑不通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会调动起自己的嗅觉,做出追查的行动,甚至处心积虑地来试探我这个知情人。”庄明玘不客气地评价道,“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福尔摩斯,那这应该不算夸奖。”
“我不喜欢被叫‘福尔摩斯’是因为我离福尔摩斯有十万八千里,过度夸张等于讽刺,只会提醒我有多么不自量力。”沈政宁坦然承认,“另外我并不是试探你,而是在寻求知情人的帮助和验证。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如果这个问题让你觉得冒犯,那么我道歉。”
虽然场景完全不对,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庄明玘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沈政宁:“?那你报警吧。”
“……”
庄明玘淡淡地横了他一眼,没什么威慑力,明明自己玩梗还要责怪别人不严肃,再一次验证了沈政宁对他们这个品种的精准判断:“你没有否认‘处心积虑’,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沈政宁心想我为了摸狗每天早起五分钟怎么不算一种心机深沉呢,嘴上却道:“如果你是指‘认真对待’的话,那我的确没必要否认。”
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庄明玘打没了动静,少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萨摩耶软软弹弹的耳朵,藉由这个动作获得了某种决心:“他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可以理解,包括……放弃生命,唯独这句‘遗言’我不能理解——因为他绝不会对那两人说‘对不起’。”
第16章 选择
他做好了迎接尖锐质疑的准备——其实客观地说沈政宁是个兼具理智和圆融的人,他的提问都很普通,基本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倾向,但由于庄明玘潜意识里的抗拒,再温和的问题也长着毒刺,所以他先竖起了高高的心理防线,好像这样就能在被戳到痛处时少疼一点似的。
然而沈政宁一生挚爱剑走偏锋、永远不按套路出牌:“你说的这个‘选择’里,包括违法犯罪吗?”
庄明玘迷惑:“什么?”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我们先假设这个‘对不起’就是出自叶桐生本人,据此推断他是因为愧疚而轻生,这动机还算说得过去。”沈政宁说,“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叶桐生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极端到令他觉得唯有一死方可偿还呢?”
在无比漫长的一秒寂静后,庄明玘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你还有其他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