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9节

  “啊?多大年纪啊,为什么自杀啊?”
  “不知道,工作压力太大了吧,要么就是精神有问题。”
  “小道消息,我一哥儿们说的,那人好像是盗窃公司用户数据,现在事情闹大了,他被抓住小辫子,所以畏罪自杀了。”
  “我去,这什么电视剧剧情,真离谱。”
  沈政宁倏然一怔,黑夜火花般再度闪现的灵光终于被他抓住了端倪。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在等待电脑开机的片刻里迅速捋清了思路。
  叶桐生的死因,在两组不同证人的描述下,发展出了两条不同的推理思路——其中一条是警方采信、叶桐生家人提供佐证的因情绪抑郁而自杀;另一条是没有切实证据、罪魁祸首尚未查清,但在传闻里已经由叶桐生背锅的信息泄露继而畏罪自杀。
  前者的逻辑并不完美,沈政宁跟袁航讨论过其中的别扭之处,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从情理上来说更符合后者,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要对叶桐生这个人打上问号——虽然沈政宁并不自诩为正义使者,但他也不想浪费自己的脑细胞,去追究一个也许是费力不讨好的答案。
  问题在于,谁能拍着胸脯担保,叶桐生绝对不是一个会辜负自己的专业、出卖自己的良心的人?
  手机和电脑同时亮了起来,沈政宁低头解锁,屏幕还停留在他和庄明玘的聊天页面上。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庄明玘发了张新的照片,雪白的萨摩耶鼻尖顶着明黄落叶,由于湿度太大,毛发没有以往那么蓬松,两只前爪踩的到处都是泥,却依然朝着镜头露出比晴日还要明亮的微笑。
  沈政宁忽然想到一个被他忽略了的问题:庄明玘有叶桐生的微信吗?
  以他对叶桐生过去的了解,他会怎么看待叶桐生最后一条朋友圈?
  他目光短暂地停驻在照片中捧起萨摩耶脑袋的那只手上,先前由于衣袖和手表的遮挡,他一直没注意过庄明玘的手腕、。此刻因为动作的缘故,宽松柔软的卫衣袖口滑落少许,露出不常见光的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上筋骨凸起,其上横亘着一道两端浅、中间深的暗淡疤痕。
  他想了片刻,回复道:后悔了,我不该来上班,应该留下来玩狗的。
  第13章 公园
  silver吃掉了沈政宁上贡给它的小零食,与这个每天清晨都要停下来摸它五分钟的人类建立了初步友谊,并主动伸出爪子跟他握了握手,那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来一块。
  沈政宁趁机揉它的脑袋,把两只软软弹弹的耳朵揉得趴下去又支棱起来,真诚地夸赞它:“silver,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庄明玘戴着帽子和墨镜,浅灰色长风衣,像个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千年吸血鬼,与周围和乐融融的气氛格格不入,冷淡地偏过头去打了个呵欠,凉嗖嗖地道:“20公斤的‘小’狗。”
  沈政宁捂住萨摩耶的耳朵,不让它听见刻薄人类的阴阳怪气:“你半夜做贼去了,困成这样?”
  庄明玘若无其事:“没睡好。”
  沈政宁挑了下眉梢:“但你好像每天早晨都这么困。”
  庄明玘:“那你还问。”
  不讲理就是他们这个品种的天性,沈政宁每次都在心中如此自我开解,反正他也不是出来和庄明玘玩的。秋末的天气凉爽晴朗,阳光明媚得晃眼,落在白毛小狗身上像镀了一层金,每个路过的游客都会情不自禁被它分走一刹心神,偶尔会有人主动上前问可不可以摸,庄明玘站在旁边魂游天外,冷艳高贵完全不搭理人,沈政宁只好代行主人职责,一边帮忙捏住狗狗嘴筒子,一边得体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和称赞。
  上次他说有空把萨摩耶领出来给他玩玩,还以为庄明玘会找个周末清晨遛狗时段顺便让他过把瘾,没想到对方特意发消息约他周末去新柳公园。
  这种稍显正式的邀约对他们现在的熟悉程度来说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但关系就是处出来的,在沈政宁帮他分担了大部分社交之后,庄明玘也终于从睡眠不足的低血压状态里缓和过来。他站在几步开外的树荫下,看着在小女孩面前半蹲下身的一人一狗——编着发辫的小女孩笑得像天使,雪团似的萨摩耶温顺地任由她抚摸,以及保持着半跪姿势、沉静安定犹如守护骑士的清俊男人,银杏叶在他们身边簌簌地飘落,那场面有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心软的温柔可爱。
  庄明玘把手伸进风衣口袋,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手账本,他没有再抬眼看向描绘对象,下笔却毫无滞涩,几乎不加思索就一气呵成,旋即走向阳光下的三人组,取下了活页纸张,将那幅素描画递向小女孩。
  小女孩迟疑地仰头看向对她而言高得像树一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怪人,非但没敢伸手接,甚至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沈政宁见状,低低笑了一声,回身半是征求地瞥了庄明玘一眼,小心地避开他的手指接过纸页,把画面亮给小女孩看:“这个叔叔想送给你一幅画,谢谢你喜欢他的狗狗。”
  “哇!”小女孩惊呼,大眼睛和萨摩耶一样又黑又亮,“这是我吗?”
  庄明玘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桃桃!”
  远处的呼唤和西风一起吹过耳稍,名叫桃桃的小女孩利索地回头,朝小路另一头匆匆走来的女人招手:“妈妈!妈妈快来看狗狗!还有叔叔给我画的画!”
  “噗。”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沈政宁哪个笑点,他呼噜了一把萨摩耶的狗头,意有所指地小声说,“silver果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庄明玘:“……”
  “一眼没看住你就跑没影了!”女人匆匆走过来,手里还举着冒热气的烤肠,克制地低声轻斥,“不是说好了在旁边乖乖等妈妈吗?为什么自己偷偷跑了?”
  “妈妈你看!”桃桃扑上去献宝,“这是我和狗狗的画!”
  烤肠极具侵略性的香气飘散开来,silver一蹬腿从蹲姿变站姿,蠢蠢欲动地耸动鼻尖。沈政宁眼疾手快拉住了狗绳,对面的女士大概是被吓了一跳,顺手把桃桃揽到了自己身后,客气而不失警惕地朝沈政宁道谢:“小孩子冒冒失失的,打扰你们了,谢谢你们陪她玩。”
  在她走过来站住的那一刻,庄明玘就不着痕迹地往沈政宁身后闪了闪身。沈政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内向发作,但又不能像东亚家长一样当场把人揪出来按头跟对面问好,只得挺身而出,替这对靠不住的主宠撑起了场面:“不会,您女儿很可爱,狗狗也很喜欢她。”
  自带安定气质的沈政宁显然比庄明玘更有亲和力,桃桃妈妈在他温和的视线里缓缓放平了警惕的尖刺,朝他很轻微地笑了笑:“谢谢。”又低头轻声催促女儿,“桃桃,跟哥哥说再见。”
  桃桃大声地:“哥哥再见!叔叔再见!狗狗拜拜!”
  沈政宁强忍着笑意弯腰对她挥手:“再见。”
  等母女俩走远了,他终于不再克制,在庄明玘阴恻恻的目光里笑倒在萨摩耶身上:“噗,对不起哈哈哈……”
  萨摩耶无辜歪头,朝主人投来不明所以但明媚照人的微笑。
  庄明玘:“……”
  “适可而止。”每个字都带着一丝丝磨牙声,他冷冷地道:“小沈,不然我就要没收你的狗了。”
  “对方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她的女儿确实应该叫叔叔。人家妈妈大概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客套。”
  由于庄明玘不自然的回避,沈政宁格外关注了一下对面的女士:年龄在25到30岁之间,身材清瘦,头发栗色微卷,穿着牛仔裤和休闲外套,平底鞋,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可能是单身带孩子的美容从业者。
  “等一下。”庄明玘叫停,“我是不是漏听了哪一段,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此刻两人已经同那对母女告别,牵着萨摩耶在河边步道上闲逛,枝叶缝隙落下的碎金影影绰绰地映在肩头,萨摩耶甩着尾巴在前方小跑,气氛安闲静谧,他们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对真正的好朋友。
  沈政宁在对待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问题时,会有学霸跳步骤的通病,他懒洋洋地眯起眼,享受微风拂过脸颊:“过程不重要,很啰嗦,有结论就够了。”
  庄明玘透过墨镜边缘瞥他一眼,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朗诵道:“请大发慈悲地明示我等凡人吧,福尔摩斯先生。”
  沈政宁:“……别这么叫我,好丢人。”
  “只是我的猜测,不保证准确率。”他习惯性地先叠盾,随后才解释道,“她很注重外在形象,头发烫染过,习惯化妆,但脸颊两边有口罩的勒痕,说明工作环境有外形和卫生要求;做了美甲,却修剪得很短,非常整齐,可见是手工工作,不能留长指甲;指甲颜色是不太常见的深蓝色,说明职业比较自由;背的帆布包角落有培训机构‘olivia beauty’的落款,所以推测她在美容行业工作,进一步推断她的职业习惯是会把客人称呼得比较年轻。”
  庄明玘仗着墨镜挡脸,毫不掩饰眼里的莫名敬畏:“那单身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很感兴趣?”沈政宁问。
  庄明玘立刻扭头:“没有。”
  沈政宁怀疑地睨了他一眼,忍不住自我吐槽:“在背后议论这种事好没品。”
  庄明玘虽然经常不理人,但对于某些刺探目光相当敏感,立刻义正辞严地声明:“别想歪了,我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好奇。”
  沈政宁“哼”地笑了,语调懒散地调侃他:“你认识她,却不敢相认,给人家女儿送画,还对人家的情感状况那么好奇……很难不让人想歪吧。”
  庄明玘:“你这个人真的是……”
  “很可怕?”
  “如果你是指敏锐程度的话。”庄明玘说,“我现在开始好奇,究竟什么人才能在你面前滴水不漏了。”
  “人本身就是信息的集合,区别只在于能读到多少。”沈政宁说,“就比如她手上的戒指,你应该也看到了,你觉得那代表什么?”
  庄明玘思索了一下:“克劳迪amore系列18k金指环,单钻,不太好分辨是不是正版。”
  沈政宁勾起了唇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的职业病也挺明显的。”
  庄明玘微怔:“我似乎还没提起过我的工作?”
  “人是信息的集合,”沈政宁说,“海量信息的集合是互联网啊。”
  庄明玘:“……失算了。”
  “塔维涅杰出的青年珠宝设计师,你的照片就挂在他们官网上,很难搜不到。”
  没等庄明玘应激炸毛,沈政宁话锋一转,把这件事轻轻地放下了:“说回刚才的话题,那个戒指是素金指环,内侧有明显划痕,可见带了很久。既然她有戴戒指的习惯,又明显结过婚有孩子,戒指却没戴在无名指上,很有可能是单身。”
  庄明玘被他牵走了思路:“也许只是戒指买大了?或者她就是不爱在无名指上戴戒指?”
  “那个戒指是真金,还是你说的品牌戒指,她不至于选一个不合适的号码。”沈政宁说,“另外她对陌生男人的态度很警惕,先保护孩子,另一只手立刻往口袋里摸,那个东西是圆筒状,我不是很想知道它具体威力有多强。”
  啪啪。
  庄明玘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给他鼓了两下掌。
  “所以呢,”沈政宁循循善诱,“她怕你情有可原,你为什么怕她?”
  庄明玘陷入沉默,当他试图逃避什么的时候,那种全身上下写满拒绝的气场其实非常好辨认,沈政宁甚至能看出他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搜寻借口,最后他干巴巴地答道:“因为我有社交恐惧症。”
  沈政宁:?
  庄明玘:“不行吗?”
  沈政宁:“你知道如果我想让你难受,甚至不用动手打你,只需要碰你两下就可以吗?”
  庄明玘:“……”
  第14章 童年
  不夸张地说,庄明玘算是送了个最大的把柄落在沈政宁手里,他是个没人招惹尚且要随机生闷气两小时的性格,然而此刻竟奇迹般地没有被逆毛撸炸。
  他和沈政宁依然说不上非常熟,但却在寥寥几次接触中培养出了微妙的信任感——他想起沈政宁刚才接过画纸时小心避开他手指的动作,近乎直觉地相信这个人非但不会伤害他,甚至还会非常谨慎地避开可能触发他创伤的细节。
  “我以前认识她,不过也仅限于互相知道,不算很熟。”庄明玘吝惜地给出了隐晦含糊的答案,“她见到我的话,也许会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所以还是装作不认识比较好。”
  沈政宁迎着日光眯起眼,静了片刻,忽然问道:“她和叶桐生一样,也是你高中时期的朋友?”
  沈政宁话音落地那一瞬间,庄明玘全身鸡皮疙瘩集体炸开,仿佛有人照着的后脑勺来了个全垒打,险些令他魂飞天外:“你怎么知道的?!”
  他很少表现出这么剧烈的情绪,沈政宁连忙澄清:“我瞎猜的,瞎猜的。”
  庄明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微微偏过头去,虽然表情被遮住大半,但他就差在墨镜上写上“我要闹了”四个大字。沈政宁心想谁要哄你啊,一边低声下气及时转移话题:“前面有露天咖啡店,要不要过去坐一会儿,顺便喝杯咖啡?”
  片刻后,沈政宁端回来的温热甜美的榛果拿铁终于熨平了庄明玘持续了足足五分钟的小猫撇嘴,他这个习惯于动脑子的人却喝着不加糖的热拿铁,一手在萨摩耶脑袋上轻轻地揉着,为了让小狗有参与感,顺手也给它喂了点小零食。
  “你既然这么喜欢萨摩耶,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
  庄明玘摘了墨镜,露出剔透的琥珀色眼眸,他的确是睡眠不足,眼底晕开了明显的青黑,显得眼窝更深,有些楚楚动人的憔悴。
  沈政宁擅长分析他人,却很少剖析自己,倒也不是他故意避讳,只不过在通常的对话语境中,由于他经常占据分析者的位置,听众往往会下意识随着他的引导,将注意力全部投向被分析的对象,继而忽略分析者本身的存在。
  但庄明玘此刻的神色很认真,眼神里隐隐约约透露出“轮到你了”的威逼意味,他这种习惯站在一旁暗中观察人类的性格会主动追问的情况还挺少见的,好像警惕心超强的猫从衣柜顶上跳下来试探性地靠近。
  社交规则之一是“有来有往”,他从庄明玘身上得到了一些或深或浅的信息,虽然并不完全出于当事人的自愿,不过他此刻明确表现出了“想要了解”的意愿,沈政宁也用堪称坦率的态度接纳了他的试探,宽容地对他敞开了一部分领地。
  他喝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回答:“小时候,我爷爷曾经送过我一只小白狗,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它是萨摩耶,只是觉得它非常可爱,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去看它。”
  小狗和小孩是天生的好朋友,它很快就学会了坐下、握手、作揖的指令,会用湿漉漉的鼻尖触碰他的掌心,主动把头伸到他膝盖上求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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