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28节
楚陵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眼神了。
是前世他被人诬陷谋反,父皇奄奄一息躺在龙榻上的时候,隔着随风飘摇的帐幔,对方就是用这种名为“失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然后一点点黯淡失去生机。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失望?
是失望自己最为疼爱的儿子居然造反了,还是别的……
楚陵浑浑噩噩睁开双眼,视线内是一片氤氲的猩红,如同怎么流也流不尽的鲜血,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想伸手触碰,却陡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攥住,触感粗糙带着薄茧,说不出的熟悉。
“楚陵!”
那人在低声喊他。
刹那间梦魇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惺忪温暖的烛光,软红烟罗的床帐悬在头顶,上面绣着熟悉的石榴花图案,闻人熹坐在床边望着他,目光难掩担忧:“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陵怔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王府中,他忍着头疼从床上坐起身,嗓子沙哑得一度说不出话来:“我这是怎么了?”
闻人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压低声音道:“你已经高热不退好几日了,因着诚王被废,宫内最近风声鹤唳,帝君心情也不大好,我便没有把你生病的消息递到宫里去。”
他说着顿了顿,盯着楚陵不动声色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自从那天你从皇宫回来就一病不起,发高热就算了,嘴里还一个劲说胡话。”
闻人熹当时还以为楚陵中了毒,差点又把王府上下血洗一番,幸亏请来的好几个御医都说是风邪入体的缘故,这才勉强稳住他暴虐的情绪。
楚陵闻言喝水的动作微不可察一顿,疑惑问道:“我说什么胡话了?”
闻人熹听不出情绪的问道:“你说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楚陵迟疑摇头,倒也不全是装的:“本王确实不知。”
闻人熹目光幽暗:“你昏迷之时嘴里一直喊着云复寰的名字,自己难道不知?”
“……”
楚陵心想这可不能承认:“世子一定是听错了。”
闻人熹明明在笑,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哦?王爷嘴里一句句‘复寰’喊得亲热,我可是听得真切,怎么会出错呢?”
楚陵目光真诚:“世子真的听错了,我喊的是‘父皇’,不是‘复寰’,云相与我无亲无故的,我喊他做什么。”
闻人熹冷哼一声,看起来不大相信:“我竟不知王爷有这个癖好,生病了喜欢喊爹。”
楚陵语气黯然:“谁让我娘死的早呢。”
闻人熹:“……”
楚陵总是有这种三言两语就让人愧疚得半夜想坐起来扇自己两巴掌的本事,闻人熹顿时一噎,磕磕巴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你……我不过随便问两句,又不是真的不信你。”
楚陵“可怜巴巴”看向他:“世子真的信我吗?”
闻人熹还能说什么:“信,自然信。”
连过世的亲娘都搬出来了,他还能不信吗?
楚陵闻言这才缓缓露出一抹笑意,一如既往纯良无害,他握住闻人熹带着薄茧的右手,似有似无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暗藏蛊惑:“我就知道,世子一定是信我的。”
他大病初愈,看起来比平常更为虚弱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闻人熹哪里忍心再追问什么,握住楚陵冰凉的手皱眉道:“你病成这样,不如去辞了赐婚使的差事吧,褚家这两日动静不小,公主出嫁那日只怕不太平。”
听他言语中的深意,似乎是知道什么,但又不便明说。
楚陵偏头看向窗外暗沉的天色:“今日初几了?”
闻人熹仿佛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初二,离公主出嫁还有半个月,帝君也不知怎么了,圣旨下得如此仓促,这么点时间哪里够准备嫁妆的。”
初二……
楚陵闻言若有所思,目光暗了一瞬:“公主出嫁那日,城内守卫由谁负责?”
闻人熹轻轻挑眉:“看是什么地方了,城内出入关卡由九衢司负责,外城巡防由骁骑营和御林军负责,内城巡视自然由皇城司负责,倘若遇到什么情况,也可急调十六卫过来。”
楚陵忽然半真半假问道:“如果我让你想办法在公主出嫁那日替换外城巡防,你能做到吗?”
闻人熹闻言心中陡然一惊,倏地抬头看向楚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楚陵静静望着闻人熹,墨色的眼底细看仿佛有一簇名为野心的东西正在愈燃愈烈,只待一阵风起便有燎原之势,他身形微倾,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对权力的渴望:“你不是想让我去试着争一争那个位置吗……”
红烛“啪”地爆开一朵灯花,在寂静的内室如同惊雷炸响,楚陵缓缓摩挲着手中逐渐失去温度的瓷杯,唇边笑意惑人,如同要将他拉下地狱的恶魔:
“如今时机到了,你敢不敢?”
窗外忽地刮过一阵冷风,将烛火吹得晃动不止,黑夜中好似蛰伏着数不清的野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十月初七,天子嫁女,满城红绸。
西陵人尽皆知怀柔公主是帝君爱女,出嫁场面一定风光无限,故而有许多百姓守在街道两边看热闹,只等着第一时间去抢喜饼和彩糖。
闻人熹提前改动轮值班次,替换了城防布置,亲自带着人在城内来回巡视,然后将那些拥挤混乱的百姓阻拦在街道两侧,以免公主鸾驾出行时被无关人等冲撞。
他一身玄衣外束银甲,骑在马上意气风发,俊美的眉眼引得旁人频频回首,目光不经意扫向宫城处浩荡的队伍,冷得像淬了冰——
在恢宏的礼乐声中,公主的鸾驾已经缓缓驶出了宫门,骨咄禄和突厥使臣团一马当先走在前方,只是神情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毕竟他这次出使西陵原指望拉拢一个强大的盟友替自己夺得汗位,但没想到楚圭倒台倒得那么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骨咄禄无可奈何,只能自己私下向帝君提起此事,甚至画大饼说愿以四座城池交换,但没想到帝君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说让他先带公主回草原,出兵之事需要与朝臣好好商议。
骨咄禄暗恨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请援兵没请到就算了,还给阿史那鲁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公主,这下岂不是白白增强了他的实力?!
他心不在焉,以至于忽略了暗处有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
楚陵骑着一匹白马跟随在鸾驾右侧,轿辇四周缀满了用金珠串成的帘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里面又各坠了四层花影织帐,从外间看去只能瞥见公主端庄曼妙的身姿,且以金凤团扇遮脸。
而鸾驾左侧则跟着一名面容俊朗,却难掩阴沉的年轻将军,赫然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褚渊亭,同样也是怀柔公主的表哥。
因着公主和亲一事,皇后被禁足宫中,褚将军被接连斥责,褚家百般恳求,才终让帝君答允让他们护送公主出嫁。
但就像闻人熹所说,今天注定了不会太平。
楚陵目光扫过围挤在街边的摊贩,只见一个磨菜刀的汉子正目不转睛盯着走在前方的突厥使臣,另外还有几名杂耍卖艺的鬼面人似有似无地靠近仪仗队伍,就连卖糖葫芦的老头手中也满是兵刃磨出的厚茧。
这些都是褚家的死士。
他们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只要在送亲途中斩杀这群突厥人,自然就能搅黄婚事。
突厥的大队兵马就在城外接应,所以在城内动手是褚家最好的机会。
楚陵望着前方拥挤的人潮,摩挲了一瞬藏在腰间的软剑,轻描淡写开口,也不知在和谁说话:“表哥,何苦蹚这趟浑水,有我送公主出城就够了,人多反而徒惹伤悲。”
褚渊亭冷冷睨了他一眼:“此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亲妹子出嫁,微臣还是有资格送上一程的。”
楚陵闻言笑笑,也不恼,果然没有再劝。
队伍逐渐行进,离皇宫越来越远,就在值守的士兵准备打开城门时,变故突生,一支箭矢忽然破空而来,径直没入了一名突厥勇士的咽喉,伴随着血雾喷涌,人群瞬间大乱。
“有刺客!保护公主!!!”
混乱之中,忽然有无数伪装成摊贩的刺客抽出兵刃冲杀进场,只是他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公主,而是那群突厥人,骨咄禄慌忙拔出弯刀迎敌,一抬眼却见褚渊亭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鸾驾旁,手下队伍没有丝毫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骨咄禄瞬间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一边与刺客对抗,一边怒不可遏骂道:“你们这群狡猾的西陵人!我今天如果死在这里,突厥勇士一定会踏平你们的王城!!”
褚渊亭闻言却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们褚家已经下了血本,今日宁可拼着被陛下责怪的风险也绝不能让表妹嫁去突厥,镇国公府已经动用全部死士,只要将这些突厥勇士杀个十之七八,两国再无修好之可能,公主自然就不用远嫁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能撑多久,骁骑营只怕很快就会赶到。
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震响,一支足有二百人的精锐正飞速朝这边赶来,只是来的不是骁骑营,而是御林军中郎将段啸吟,只见他手持一枚泛着冷光的令牌对褚渊亭高声喊道:
“小公爷!陛下令牌在此!立刻开城门护送公主鸾驾出城,调骁骑营来围剿刺客,一个也不可放过!!”
帝君明显猜到这些刺客是褚家派的,否则绝不会有此一言。
褚渊亭闻言却是狠狠咬牙,带领手下齐刷刷拔剑,直接正面迎上了段啸吟的队伍:“城内混乱,公主千金之躯怎敢冒险,我要立刻护送公主折返回宫,等刺客解决再说!”
段啸吟目光冷锐:“小公爷这是打算抗旨吗?!”
他的身后已经有部下拿着令箭去飞速调兵了,直到这个时候闻人熹才终于带着骁骑营姗姗来迟,只是他也奇怪,看着场中混乱的局势并不出手,颇有些看白戏的意思。
段啸吟皱了皱眉,高举令牌提醒道:“闻人将军,陛下令牌在此,我命你立刻接替褚家的队伍护送公主出城,不得有误!”
闻人熹慢悠悠开口,语气讥讽:“段将军一个四品闲官,真是好大的威风,莫不是以为有帝君令箭在手,谁都能使唤了不成?”
段啸吟惊愕交加:“你们一个个都要造反不成?!!突厥使臣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今日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开干系!!”
一道冰冷平静的声音骤然响起,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既然逃不开干系,那就都别逃了,以女子和亲来易天下太平,我们确实一个都逃不开干系!”
楚陵一身王袍骑在马上,视周遭血污于无物,他抬头看向天空,不知在等些什么,直到一只灰色的信鸽忽然扑棱着翅膀落在肩上,这才从那只鸽子脚上取下一个小小的信筒,然后将它抬手放飞。
段啸吟听了他的话脸色骤变:“殿下想引得两国开战不成?!”
楚陵却忽然回头看向他,整个人如同一柄封藏已久的宝剑,今日终于出鞘,周身锋芒锐利到令人不敢直视,浅笑反问道:“战又何妨?!”
他语罢嗖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周身气势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眸锐利眯起,剑锋恰好指着人群中厮杀的骨咄禄,冷冷开口道:
“区区蛮夷之邦,安敢觊觎我天朝贵女,昔年突厥占我疆土四城,戮我百姓万万人,血债当血偿,又岂能将公主下嫁?!”
他说着顿了顿,一字一句沉声命令道:
“众将士听令!”
“今日本王要用蛮夷之血洗地,城中胡虏尽诛之!倘若有一个贼子生还,便不配称为我西陵儿郎!”
“诺——!!!”
骁骑营众人声威震天,齐刷刷调转马头冲向了街道中的突厥人,近五百人的使臣团被骑兵一冲顿成溃兵,或被马蹄踏得鲜血淋漓,或被刀剑斩去头颅,猩红的血液喷溅而出,几欲淌满了整条朱雀大街。
段啸吟已经吓得面如死灰,他震惊看向闻人熹颤声道:“你……骁骑营只能由陛下令箭调动!尔等怎可听信凉王调配,罪同谋逆啊!!”
“啪!”
闻人熹看也不看,直接一鞭子将他抽到了地上去,神情阴鸷,冷冷吐出一句话:“聒噪!!”
别说是段啸吟,连闻人熹自己都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因为楚陵一句荒谬而又毫无根据的话就帮对方调动军队,在帝君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可做都做了,再后悔又有个屁用!
“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骨咄禄亲眼看见自己带来的五百精锐惨死马蹄之下,双目瞬间猩红无比,拔出弯刀就朝着楚陵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闻人熹见状目光一狠,立刻策马挡在了楚陵身前,祭出长枪就要取他性命,但没想到楚陵动作更快,直接从马鞍侧面取出一张黑色长弓,以一支疾风箭张弓搭弦,对准骨咄禄猛然射了过去。
“嗖——!!”
箭矢划破长空,裹挟着凌厉的风声直接穿喉而过,骨咄禄铁塔般的身形因为冲击力控制不住后仰,轰然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瞪大双眼惊恐捂住自己血液喷涌的咽喉,发出嘶嘶嗬嗬的艰难喘气声,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后四肢一挺,彻底不动了。
远处的军队见状发出一阵骚动,他们虽然领命击杀突厥人,却也不敢把事情做绝,故而留了骨咄禄一条性命,但没想到凉王殿下竟然决绝如斯,居然敢亲手射杀了突厥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