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29节
褚渊亭震惊看向楚陵:“你就不怕帝君降罪吗?!”
楚陵缓缓收弓,一字一句风轻云淡道:“她不仅是你的表妹,也是本王的皇姐,褚家敢做,本王为何不敢?”
路边的百姓原本在惊慌失措地躲避,待发现死的只是突厥人后,不知是谁没忍住带头上去吐了一口唾沫,人群见状纷纷涌了出来,无论男女老少,都指着那些死不瞑目的突厥兵痛哭咒骂。
“苍天啊!你终于开眼了!这群畜生终于遭报应了!!”
“当年就是这个突厥人攻破了寰州,在城内大开杀戒,我的丈夫孩儿都死在了他们的弯刀下!我恨不得活撕了他!!”
“杀的好!杀的好啊!!”
楚陵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控制不住闭目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疆场厮杀的时候,他调转马头面向宫城方向,攥住缰绳的指尖缓缓收紧,细看眼眶通红一片。
他终于明白了。
终于明白了父皇前世的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那确实是失望。
但不是失望他造了反,而是失望他造反造得太晚!
父皇将他年幼时寄养在皇后膝下,为的是予他嫡子身份、褚家帮扶,后又将定国公府世子赐婚,便是将朝中另外一半兵权势力给了他,可尽管如此他居然还是输给了楚圭!被一群乌合之众赐死在了黄金台上,怎能不让人失望?!!
公主鸾驾因为兵马冲撞早已歪斜,里面身穿凤冠霞帔的女子终于露出真容,却不是怀柔公主,而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女官——
帝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公主下嫁。
他只是想试试朝臣的心,看看自己的哪个儿子最有胆色,顺便再引褚家入局,削弱皇后母族的势力。
这偌大的朱雀街头,除了褚家军,骁骑营,御林军,街道两边的酒楼上其实埋伏了数不清的弓箭手,届时就算褚家不动手、楚陵不动手,帝君也会亲自处理这群突厥人。
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心术吗?
楚陵长久注视着皇宫所在的方向,幽深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无数阻碍,亲眼看看那抹站在宫墙上的明黄色身影。
他前世没能懂的东西现在终于懂了,
前世没能完成的夙愿如今也终于得偿……
楚陵缓缓松开指尖,将掌心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字条撕碎后对准天际用力一扬,一阵风过瞬间吹散,飞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那是一封自遥远北方而来的战报,甚至比帝君的鸿翎急使还要快上几分:
岳撼山亲携死士三百,夜渡草原,潜行百里,结定州遗民为内应,恰逢突厥疫病横行,粮秣尽绝,内外夹攻,一战而破定州,西军将士乘胜逐北,一月之内接连收复定、平、克、寰四州,阵斩三万。
突厥残部遁入漠北,可汗阿史那鲁亡。
第137章 上当受骗了
朱雀大街的上空飘满了血腥气,连带着皇城天际一角也逐渐暗了下来,阴云翻滚,似被墨色浸透。
帝君静静站在宫墙上方,无意识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九龙玉扳指,以他的视角是看不见远处朱雀大街上的惨状的,只能看见一群乌鸦盘踞着不肯离去,听不出情绪的问道:
“看来死了不少人,是谁动的手,褚家?还是凉王?”
一名中年男子跪在帝君脚边恭敬答话:“回陛下,是凉王,他亲手射杀了突厥副汗骨咄禄。”
帝君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一声,指着黑压压的天色问他:“你看这风云变幻无常,像不像天下大势,当年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于是被我们楚家祖宗得了天下,据史书记载,当时仿佛也是这样一个诡谲的天气,恐怕江山又要易主了。”
那名中年男子闻言吓得脸色一白:“陛下千秋万代,江山怎会易主?!”
帝君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是感慨的道:“天命昭昭,国祚兴衰,本就是寻常事,前朝皇帝德行不端,于是上天派楚家取代了他们,当有一天一个比朕更有魄力的君王出现时,朕也会被他所取代。”
他语罢淡淡摆手:“去吧,召文武百官来大殿议事,朕有要事宣布。”
今日公主和亲被阻,突厥使臣被当街斩杀,大臣们早就坐不住了,要知道前方战事未明,此举很有可能造成突厥借机兴兵发难,稍有不慎西陵便有倾覆之忧。
顾不得阴云密布的天气,文武百官纷纷备马进宫,当他们穿过宫门抵达玄华殿外间的时候,只见一道惊雷闪过天际,整座皇城瞬间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御林军将那五百突厥人的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大殿外间,雨水混合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流淌,就像一条条猩红色的蛇。
右相穆迁见状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步入殿内;御史大夫视若无睹,大步经过那些尸体;镇国公褚烈面无表情在殿门前卸了仪剑,仿佛已经做好了承受帝君怒火的准备;大儒颜镜良在几名年轻官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步上阶梯,身上绯色的官袍已经被大雨淋湿。
等他们分成两队依次进殿,这才发现大殿中间不知何时跪着一名身穿华美王袍的年轻男子,而身后一左一右分别跪着定国公世子闻人熹、镇国公世子褚渊亭,再其后便是脸色仓惶苦逼的段啸吟。
今日褚家阻拦公主和亲在先,凉王私自调动军队截杀突厥人在后,陛下倘若雷霆震怒,褚家少不了一个欺君罔上之罪,就连定国公世子也逃脱不了干系,至于凉王嘛……
楚家虽然没有杀儿子的先例,但有诚王“珠玉在前”,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陵淡淡阖目,神色淡然地跪在殿中,对周遭各式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直到听见一声独属于太监的尖细嗓音响起,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陛下驾到——!”
刚才还窃窃私语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朝臣们眼见帝君从龙屏后方走出坐上高位,连忙整肃衣冠叩首下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帝君恍若并未看见跪在大殿中间的楚陵等人,声音难辨喜怒,冕旒上的玉珠遮住了他的眉眼,晃动时发出一阵轻响。
凡有大事,那些御史大夫都是最不怕死的一群人。
旁人只见御史康又安忽然踏出一步,上奏弹劾:“启禀陛下,今日乃是怀柔公主出嫁的大喜之日,臣却听闻褚家在朱雀大街率众阻拦鸾驾在先,纵容部下行刺突厥使臣在后,以致两方人马交恶,血溅皇城!”
“史书有言,擅杀使臣,等同宣战,此举有坏两国和气,挑动边境之乱,如今褚氏擅专跋扈,虽贵为皇后母族,却不可轻饶,恳请陛下严加惩治,以安万民之心!”
御史康又安,他当初奉命在城外赈灾之时多得楚陵相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言谈间选择性忽略了这个将骨咄禄斩杀的最大“祸首”。
朝堂是一个偌大的人际关系场,关键时刻不仅要看陛下的态度,更要看文武百官的态度,楚陵的人缘明显不错,紧随其后出列的几名御史都没怎么弹劾他,纷纷把火力对准了嚣张跋扈的褚家。
褚烈面不改色承受着众人的攻讦,苍老的脊背挺得笔直,尽管两鬓斑白丛生,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叱咤疆场的将军。
他今天本就打算把事情独自揽下来,是斩首示众还是流放岭南都无所谓,只要保住了妹妹唯一的女儿不必远嫁,他就不算白白牺牲,只是苍老的目光落在大殿中间那抹笔挺的身影时,控制不住浮现出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褚烈一向是有些看不起这个“外甥”的,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了,还天生一副病弱的身子骨。
他知道陛下当年把凉王记养到皇后膝下,一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嫡子身份,二是让他们褚家好好扶持对方登基,可褚烈偏偏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别人。
毕竟凉王并非皇后亲生,谁知道他登基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所以褚家这些年和幽王接触过,和威王接触过,唯独与凉王关系疏远,但没想到公主和亲之时,只有楚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射杀骨咄禄,也只有楚陵肯护着怀柔。
可惜今日过后,褚家势力必然会被帝君削弱大半,也不知还有没有余力保住手中的兵权,扶持凉王坐上太子宝座……
褚烈思及此处,略显悲凉地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时已然变得决然万分,他向前迈出一步,正准备独自把罪名揽下来,却被一道从容镇定的声音所阻。
“诸位大人错了——”
楚陵在地上跪了许久,忽而开口,他仿佛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多么大的一个祸事,说话时甚至是笑着的:“派人阻拦公主和亲的是本王,逼迫骁骑营截杀突厥人的是本王,亲手射杀突厥副汗的亦是本王,与旁人没有丝毫干系,何故纷纷斥责褚家?”
凉王莫不是疯了?!
这几乎是所有大臣心中一致冒出的念头,要知道楚陵本来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怀柔公主又不是他亲生姐姐,何至于自己揽屎上身?!
康又安脸色阴晴不定,上前一步斥问道:“凉王殿下,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拦和亲队伍,分明是有褚家相帮!事关国体,非同小可,你怎可胡乱应下?!”
他是一番好意,暗中提醒楚陵不要惹祸上身,万事推给褚家便好,楚陵却好像没有听懂似的,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也罢,那就主谋是本王,褚家是从犯好了,诸位大人想如何罚,本王都一力承担。”
“你!”
康又安还欲再言,却被帝君抬手挥退,只见他起身步下台阶,面无表情走到了楚陵身前,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似是要发怒的征兆:
“承担?这么说来你是知错了?”
楚陵不语。
威王和幽王这个时候居然破天荒没看热闹,暗中瞪了楚陵一眼,压低声音焦急提醒道:“老七!这个时候犯什么犟,还不快和父皇认错?!”
楚陵闻言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缓缓抬头看向帝君,目光毫无畏惧,一开口举座皆惊:“儿臣无错,何来知错一说?!”
他语罢忽然抬手,“刺啦”一声撕开身上为了送嫁所穿的暗红色华服,里面竟是还穿着一套通体纯白的素服,腰系麻布,看起来如同服丧一般。
外间风雨飘摇,楚陵从大殿上站直身形,环顾满殿朝臣,向来温和的目光竟也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本王不过杀了一个犯我国土的豺狼,为何要知错?!”
“本王只知突厥狼兵当年夺占西陵四州,屠戮子民万万人!家家挂白幡!户户尽缟素!褚家九子有六子都战死沙场!闻人家的将军世代活不过五十之数,皆都以身殉国!!”
“这座大殿之中武勋不下百数,你们谁家没有儿郎从军?谁家没有儿郎死在突厥人手中?为什么不回答本王?!难道一个都没有吗?!突厥人当年斩杀我军六万将士,以头颅垒做京观,那些数不清的英魂难道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楚陵厉声质问道:“龙壤将军!你爱子的头颅被突厥人做成京观,至今难留全尸!难道你还要向他们摇尾乞怜吗?!”
“平阳侯!你亲手操练的白衣军在那一战中尽数战死,他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至死也不曾弃城逃离,被突厥人焚城时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如今你敢去他们的衣冠冢前亲口承认,说杀了突厥人有错吗?!”
伴随着楚陵的声声质问,那些武将或是眼眶通红,或是双拳紧握,更甚者老泪纵横,羞愧低下了头颅。
武勋以军功立爵,当年那一战他们几乎把自己族中最精锐的子弟都送去了北方,却是十死无生,连全尸都没回来!
如今数年过去了,他们不仅没有血洗当年的耻辱,反而要忍气吞声将公主下嫁,就算死了也无颜面见那些曾经的同袍!!
外间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将宫殿外间的灯笼吹得晃动不止,天边阴云滚动,无尽的黑暗似要吞噬整座皇城,唯有一抹头盔上插着红翎的身影在暴雨中策马疾驰,翻过山道险阻,离皇城越来越近。
楚陵一身白衣站在殿中,生平第一次直视着在自己心中奉若神明的父亲,一字一句沉声道:“儿臣这一身孝服,不是穿给今日截杀的那群突厥豺狼,而是给我西陵无数英勇战死的将士!”
“父皇若要治罪,儿臣认!”
“父皇若要认错,儿臣万万不能!”
宫殿外间的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数不清的身影,一名太监冒雨来报,跪在角落颤声道:“启……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与怀柔公主正脱簪戴罪跪在殿外,说自己教子不善,没有管好兄长子侄,犯了陛下忌讳,求陛下降罪惩处,甘愿一同受罚,其余的宫妃也跟随皇后娘娘一起来了,正跪在殿外求情呢!”
帝君却置若罔闻,眼睛直勾勾盯着楚陵,语气冷然:“朕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错?!”
楚陵掀起衣袍下摆跪地,笑了笑,仍是那四个字:“儿臣无错!”
帝君猛然扬起手臂,然后在朝臣的惊呼声中朝着楚陵的脸上扇去,闻人熹见状瞳孔收缩,条件反射想要挡在前方,却被楚陵早有预料般反手钳制住动作,然后毫不避讳抬头,迎上了帝君的巴掌——
那一巴掌并未落下来,在距离脸部只有寸许的位置倏地停住,劲风扫落了一缕鬓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只见帝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出乎意料道:“好!好!好!够有种!不愧是我楚氏子孙!!!你说的对,倘若今日朕以公主下嫁,又因你杀了几个突厥狗贼便施以惩处,死后如何有面目去见祖宗魂魄!如何对得起那战死的数万将士!”
帝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把攥住楚陵的右手,缓缓平静下来,盯着他认真道:
“今年春蒐之时,朕便对你们兄弟几个说过,谁的箭术最好,射的猎物最多,这枚九龙玉扳指便赐给谁,可惜他们当日的猎物都让朕不甚满意!”
帝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那枚戴了多年的玉扳指套在楚陵的手中,轻拍两下,然后用力攥紧,力道大得一度让楚陵有些疼痛,仿佛他交出去的不仅是一枚轻飘飘的戒指,还有那沉重的万里江山:
“老七,你很好,从来没有让父皇失望过。”
“我楚家的江山要站着守,绝不能跪着求!!”
恰逢此时,马蹄踏破暴雨而来,一名鸿翎急使连滚带爬跑入殿中,声嘶力竭喊道:“陛下!前方军报!!岳撼山率兵大破突厥王庭!阵斩三万!!定平克寰四座城池尽数收复!!!阿史那鲁首级被斩,残部溃逃!!”
满朝哗然中,唯有楚陵和帝君维持着平静,区别在于前者是真的镇定,而后者是强行压抑的狂喜,连藏在袖中的手都有些隐隐发颤:“好!好!天佑西陵!天佑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