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24节

  今早天才蒙蒙亮,侍女像往常一样端着早膳进屋,结果因为忘了关窗,枝头的鸟雀便悄悄飞到了桌上啄食米粒饭菜,然而还没等她伸手驱赶,骇人的一幕就出现了——
  只见那些鸟扑棱着翅膀想要逃走,结果翅膀还没来得及扇动几下就接二连三掉在了窗沿上,双脚抽搐,羽毛脱落,分明是中毒的征兆。
  王爷也就罢了,性子一向温和,从来不会重责下人。
  世子却就不同了,他在得知此事之后脸色阴沉骇人,直接让亲兵把王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负责后院膳食的杂役和掌勺全部被叫到了院中跪着,就连那名负责送膳的侍女沿途经过哪些地方,遇到什么人、和谁说了话,凡有牵扯的都被捆得严严实实送了过来。
  九月的天依旧有些燥热,聒噪的蝉鸣透过树叶传到了高墙外间,往常清幽的白帝阁中此刻跪满了奴仆,俱都心惊胆战不敢出声,冷汗顺着额头淌落,一点点浸湿了身上的衣服,那种惊人的痒意几欲把人逼疯。
  “还是不肯说吗?”
  他们头顶响起了一道低沉淡漠的男声,语气不见任何歇斯底里的怒意,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但恰恰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毛骨悚然。
  早在一刻钟前,负责蒸饭的厨子因为没说实话,两只手就被世子命人一截一截剁了下来,然后又一截一截强行喂到了嘴里,那个厨子吐得撕心裂肺,把头都磕烂了想要招供,世子却说自己没兴致听了,让人把他拖下去当柴火烧。
  不是喜欢做饭的时候往锅里加东西吗?
  那就让他加个够。
  “本世子的耐心不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倘若再无人招供,那就不必再审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全都砍了喂狗。”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闻人熹单手支着头,懒散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狭长的眼眸轻阖,手中把玩着一柄泥金竹骨折扇,洒金的扇面在他修长指尖的操控下翻成了花,却并没有带来多少凉风。
  终于有人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说自己还有家小要养,只是对饭食下毒一事全然不知,求世子饶他性命。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没过多久满院都是哭嚎声和哀求声,一度盖过了院中的蝉鸣。
  “哗!”
  闻人熹毫无预兆收起折扇,闭目听不出情绪的道:
  “既然没人招,那就全部都拖下去!”
  院子里除了仆役,另外还有一百名杀气腾腾的西军精锐,闻言立刻就要上前执令,谁料就在这时知檀忽然推门走了出来,在闻人熹身旁屈膝行了一礼,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
  “回禀世子,王爷请您进去。”
  闻人熹就知道楚陵容易心软,所以刚才审问仆役的时候没让他出屋,现在无缘无故叫自己,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为了求情。
  闻人熹什么都没说,直接把扇子一扔,起身进了屋
  因着是酷暑时节,屋里的香炉已经换上了冰盆,半透明的冰块化了不少,碰撞在瓷壁上啷当作响,水色漾漾,盆底的粉彩锦鲤好像要活了似的。
  闻人熹大步走到榻边落座,尽管他极力收敛周身残留的冷意,但那股血腥气还是难以散去:“找我有事?”
  楚陵正躺在床上装病,毕竟他是众所周知的身子骨不好,今日饭食中被人下毒,受了惊吓“大病一场”也是应该的,他声音虚弱,间或伴随着一阵低咳:
  “阿熹,本王听萧犇说下毒的事都是厨子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不如小惩大诫,放其余人一条生路吧。”
  闻人熹面无表情挑眉,出乎意料道:“我知道,所以只杀了那个厨子。”
  楚陵恰到好处一怔:“那你为何还要继续审问他们?”
  闻人熹伸手替他把滑落的薄被拉了拉,声音低沉:“吓一吓他们罢了,若是把旧人全部换掉,只怕容易混进来更多图谋不轨的人,今日杀鸡给猴看,下次如果再有人收买他们,心中就会有了忌惮。”
  但他深知这个办法并不稳妥。
  只有千日捉贼的理,哪有千日防贼的理,偌大的王府仆役足有上百人,想安插眼线简直轻而易举。
  闻人熹虽然不知道那个厨子是受谁指使,但直觉告诉他和北阴王脱不了干系,对方曾经用这种办法害死了不少官场对家,心中的焦虑和烦躁一刻比一刻浓烈,让人坐立难安。
  世上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他怎么可能一边替北阴王夺位,一边还痴心妄想着和楚陵岁月静好呢?
  北阴王若想登基,必然要除掉那些挡路的皇子和帝君,届时就算自己真的保下楚陵的性命,对方恐怕也要恨死自己了吧?
  闻人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在北阴王和楚陵之间做出抉择了,今日的事就是一个明晃晃的警告,如果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只会把楚陵从他身边越推越远。
  闻人熹牙关紧咬,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舌尖都尝到了血腥味,家族这些年的小心隐忍和父亲斑白的鬓发从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变成了他漆黑眼底一闪而过的决然和野心。
  “楚陵——”
  闻人熹忽然出声,他从来没这么叫过楚陵的全名,以至于冷不丁开口让人怀疑鬼上身了,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仿佛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一字一句认真问道:
  “你想当皇帝吗?你若想、我举全族之力助你!”
  当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屋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第132章 我希望你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野心这种东西,便如一岁一枯荣的野草,稍微撩拨就会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再也扑不灭了。
  闻人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他扶持北阴王登基,得了对方许诺的位极人臣,也终究只是臣而已,只要那高座上的帝王一句话,荣华富贵顿成云烟,连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又何谈去护住楚陵?
  更何况世事无常,北阴王也不见得就能笑到最后了。
  楚陵恩宠太甚,倘若另外几位皇子登基,必不能容他在世。
  闻人熹唯有把对方扶到那个掌握生杀大权、万人莫及的宝座上,才能彻底放下心来。楚陵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就算对方不愿杀人见血,也总有自己在前替他挥斥鬼魅,长驱开道……
  闻人熹思及此处,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他定定望着楚陵的眼睛,相比于刚才的野心勃勃,语气愈发低沉,细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楚陵,试着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好吗?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身边所有拥护你的人,不要让他们将来没了下场。”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楚陵似乎是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弄得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闻人熹:“什么为什么?”
  楚陵却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我?三哥聪慧,四哥沉稳,六哥勇武,最不济还有皇叔,怎么也不该是我的。”
  闻人熹听见前面几人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听见“北阴王”时才悄然攥紧了指尖,他很想告诉楚陵,那些人都不如他,幽王不如,诚王不如,威王不如,北阴王也不如。
  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君王唯有以德服人,才能引得众人归心。
  但那只是对旁人的理由,对于闻人熹来说,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我希望你的生死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楚陵,你不知道夺嫡之争有多么残忍。
  楚陵,你不知道自己招来了多少人的嫉恨。
  楚陵,你不知道输了的那个人会是什么下场。
  闻人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不要死在权谋倾轧中,不要死在众叛亲离中,更不要死在自己的亲生兄弟手中,那样太痛苦了……
  楚陵原本在故意装傻,甚至准备了一肚子话推却,然而在发现闻人熹带着几分猩红痛意的眼眸后,唇角弧度控制不住一顿,然后缓缓落下,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股腥甜的灼痛感在喉间蔓延,就像前世饮下鸩酒时的感觉。
  闻人熹不知道,不知道楚陵前世已经经历过那些了……
  这世间最极致的背叛,最痛苦的下场,最满怀恨意的死法都曾在他身上一一上演,后来楚陵便再也不信什么舍生忘死,再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了……
  楚陵控制不住倾身靠近闻人熹,距离近到已经险些挨上了鼻尖,他长睫缓缓垂落,认真打量着自己的枕边人,头顶红纱帐轻晃,如同在身上覆了一层朦胧的血色,低声问道:
  “你就不怕本王登基之后另娶他人,狡兔死,走狗烹?”
  闻人熹却道:“倘若这么瞻前怕后,顾虑重重,定国公府如何一心一意助你夺位?”
  “楚陵,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赌注,有赢就会有输,我无法左右最后的结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一搏。”
  “定国公府总是在站错队,因为想赢,所以每次都选了自认为最聪明的主子,然而每次危难关头都被当亓亓整理做棋子舍弃,这次我想选一个傻一些、但不会丢弃我们的人……”
  “跟着这样的主子,我们就算吃糠咽菜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室内一片寂静,楚陵沉默不语,唯有乱了的呼吸泄露几分情绪,他控制不住攥紧闻人熹的手,力道大得甚至连指节都有些发青,最后却是缓缓褪下了自己那串从不离身的黑色檀木珠,替对方戴在手上:
  “阿熹,这是我幼年大病之时,父皇亲自去护国寺替我求来的手串,一直贴身佩戴,从未离身,今日我将这条手串送给你,便是把自己的命给了你,只愿你放心,我今后定不会让你没了下场……”
  愿此珠,散去他心中那些无用的慈悲。
  愿此珠,压制闻人熹心中那些肆虐的戾气。
  愿他们各得所求,平安喜乐。
  闻人熹感受着腕上尚且带着余温的珠子,不由得一怔,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猝不及防被楚陵吻住了,对方一向是温吞的、慢条斯理的,罕少有这么凶狠的时候,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闻人熹呼吸紊乱,艰难寻了一个间隙喘息道:“发什么疯,现在还是白日……”
  楚陵继续深吻着他:“本王知道……”
  可他现在忽然很想做,非常想。
  他想好好亲一亲面前这个人,好好疼一疼面前这个人,那颗在绝望和背叛中浸泡已久的心,终于寻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至于在无边黑暗中堕入魔障。
  闻人熹疯不过楚陵,只好半推半就认了,他紧紧攀住楚陵白皙的脊背,从浪潮般汹涌的情欲中艰难分出一丝心神盯着腕骨上的手串,只觉得那颜色并不是纯正的黑,更像是血一般暗红的锈色,盯久了有种诡谲的美。
  旁人招揽谋臣,莫不以高官厚禄相诱,楚陵倒好,一个破手串就把他打发了。
  闻人熹懒懒眯起眼睛,餍足的模样勾得人心痒痒,他偏头咬了一下楚陵的下巴,冷不丁出声问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好骗?”
  楚陵闻言一顿,似乎是想笑,但又忍住了:“怎么会,谁敢骗你。”
  看起来凶巴巴的,像一只老虎,呲一口能咬下人二两肉。
  就在王府的下毒事件逐渐平息后,突厥人那边却又掀起了新的风波,起因是骨咄禄在大朝会之时忽然主动提出要告辞离去,带着队伍返回草原。
  这件事来得突然,帝君自然追问缘故,但没想到骨咄禄却怒不可遏的说朝廷暗中派人行刺于他,如果不是他命大躲过一劫,早就尸骨无存了,现在继续留在京中只怕有性命之危。
  朝中官员本来就看不惯这群突厥人,冷不丁被人往脑袋上扣屎盆子哪里还能忍,当即炸开了锅,御史大夫你一言我一语把突厥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大有以死明志的意思,更不提武将,已经有人撸着袖子准备冲上去打架了。
  就连帝君也黑了脸色罕见发怒,斥责骨咄禄无故污蔑朝臣,他们西陵虽然不如突厥兵强马壮,却也容不得这番侮辱。
  而事情坏就坏在这句话上了,直到此刻骨咄禄才终于图穷匕见,忽然命两名突厥武士将一个经过严刑拷打,浑身鲜血的年轻男子押到大殿上来,称自己是有确凿证据才敢这么说的。
  倘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朝廷的身上,但坏就坏在那名男子的面容与当朝丞相云复寰竟有七成相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
  “陛下,这名刺客乃是前些日子我在驿馆中抓到的,他的面容与西陵的一位大官实在相似,由不得我不多想,骨咄禄无意挑起两国争端,毕竟人有相似,或许是凑巧也说不定。”
  “只要这位大官亲口承认与这名刺客没有任何关系,骨咄禄就立刻将这名刺客处以极刑,并且向各位大人赔礼道歉,但如果这名刺客和他脱不了关系,希望陛下将这两个人关进监牢严刑拷打,还我一个公道!”
  这番话看似处处忍让,实则以退为进,根本不像骨咄禄这种粗人能说出来的,只看那名刺客拼命挣扎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的模样,便早知已经被人提前毒哑了。
  但朝堂百官现在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件事背后是谁授意的,因为骨咄禄嘴里那名和刺客面容十分相似的“大官”、当朝丞相云复寰云大人从头到尾都没否认过一句。
  说什么呢?那张相似的脸已经将他彻底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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