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99节

  楚陵出言安抚道:“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不生无用之人,如今天下动荡,将来风云顿起,自会有先生一席之地,又何必妄自菲薄?”
  更漏嘀嗒,无声预示着时间的流逝。
  楚陵似有所觉,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本王就不扰先生清静了,暂且告辞。”
  他语罢起身抖了抖肩头的大氅,转身离去之际却忽然听见后面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王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与子构兄他们受王爷周济多年,虽担着谋士的名头,却从未替王爷谋过什么事,王爷难道不会觉得养了一群闲人吗?”
  楚陵闻言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平静:
  “本王当年庇护各位先生本也不是为了谋事,只是那时天下太苦,能救一个,便救一个罢了……”
  楚陵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今日这种境地已经没有必要了,最后一言不发伸手推开屋门,径直步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尽管守在廊下的婢女及时放下帘子,还是有几片雪花顺着缝隙倒灌入内,轻飘飘落在了中间的炭火盆上,悄无声息融化。
  崔琅闭目跪坐在地,低头久久不语。
  而桌上的棋局厮杀惨烈,黑子已赢半壁江山。
  是夜,楚陵梳洗过后披着外袍在书房中练字,桌边放着一盏紫铜雕花灯架,外面蒙着层透明的宫纱,暖黄的烛光柔柔透出,照亮了宣纸上风骨端正的字迹,一笔一画看似温润平和,实则都蕴藏着劲峰,似要化作无形的利刃,硬生生剐去旁人的一层血肉。
  萧犇推门而入,走到楚陵身旁低声道:“王爷,果然不出您所料,崔先生入夜之后就借口要回家探望母亲,从后门悄悄离开去了四王爷的府上。”
  楚陵轻轻摆手:“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语罢随手搁笔,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请君入瓮”四个大字,蜿蜒的墨痕就像外间暗沉的天空,莫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四皇子楚圭的府邸坐落在清平坊,位置稍显僻静了些,据说是当年分封之时他自己请求的。崔琅避人耳目一路来到府门外间,盯着牌匾上方的“诚王府”几个字看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最后迈步走上台阶,对守门的仆役低声道:“在下有要事求见诚王,烦请通报一声。”
  守门仆役看见他也没有多问,直接取了一盏灯笼照路,推开角门道:“王爷吩咐了,您若过来直接进去便是,不必通报。”
  更深露重,夜色无尽。
  那名仆役在前面提灯引路,寒风迎面吹来让人脸都冻僵了,崔琅却仿佛毫无所觉,低头跟着前方那点微弱的光芒麻木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亮着灯的阁楼外间。
  仆役收了手中的灯道:“王爷在里面等着您。”
  崔琅闻言这才像缓过神来似的,拱手一谢,迈步走进屋内。当他进去的那一刹那,炭火暖气迎面扑来,冻僵的手脚总算恢复了几分知觉,转身看向左侧,那里放置着一扇轻纱制成的屏风,画的是江山千里图,起伏的山峦后方依稀可以窥见一抹男子身影,只是看不清真容。
  “崔先生别来无恙,深夜到访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屏风后方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虽是熟稔寒暄的话,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只让人觉得惴惴不安。
  崔琅对着屏风施了一礼:“您之前派在下打探凉王替帝君准备的贺寿之礼,如今已有眉目了。”
  “哦?”屏风后面的人来了几分兴趣,“是什么?”
  崔琅静静低头:“凉王让在下帮忙画一幅《群仙献寿图》。”
  “猜到了,毕竟七弟一贯中规中矩,甚少在群臣面前抢风头,怕是又和往年一样,本王今年打算送一幅《万寿贴》呈献御前,只是遍寻书法大家都不甚满意,听闻崔先生不仅丹青一绝,更是写得一手登峰造极的好字,不如就替本王代劳一二?”
  崔琅微不可查皱了皱眉:“在下的字实在上不得台面,恐有负王爷所托。”
  “本王既然开口,便是看过先生的字觉得满意,先生又何必自谦?”
  与此同时,屏风后方忽然缓缓走出一抹身影,却不是诚王楚圭,而是一名貌美婢女,只见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瓷瓶,里面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晃动时发出一阵轻微的水声。
  “先生若要作画,除了名贵纸笔,自然少不了朱丹靛青这些上好的颜料,画《群仙献寿图》最后一道工序时莫忘了将此物掺进墨中,定可助你画作大成。”
  崔琅心中一惊:“王爷,此物是什么?”
  “是什么不重要,先生只用知道如今翰林院有一个六品编修的闲职,待此事得成,本王愿意替先生作保补上此位,要知道纵然状元及第,也不过如此了……”
  伴随着屏风后方那道意味深长的声音逐渐消弭于空气中,屋内烛火也跟着轻晃了两下,明明里面温暖如春,却偏生让人感到一阵彻骨寒意,崔琅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诚王府的,只知道怀里揣着一个冷冰冰的瓶子,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临走前诚王所说的话:
  “万寿节之前,你切记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察觉,定国公府的那个世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闻人熹并不知道自己被人暗地里嚼舌根了,夜深就寝之时,婢女绿腰忽然趁着楚陵去书房练字的间隙打起帘子进屋,然后悄悄递了一张字条过来,压低声音提醒道:“世子,国公府传来的消息。”
  闻人熹原本正坐在床边擦拭自己的那把佩剑,闻言直接反手收剑入鞘,接过纸条展开细看,也不知上面写着什么,他读完之后有一瞬怔愣,最后微微皱眉,将字条递到烛火旁烧掉,听不出情绪的低声问道:“消息是真的?”
  绿腰迟疑点头:“估摸着是真的,乃是国公爷的笔迹。”
  闻人熹什么都没说,淡淡开口:“退下吧,莫要让人起疑。”
  伴随着绿腰的离开,屋内又重新恢复了寂静,闻人熹将剑重新从鞘中抽出,不知为什么忽然没了心思继续擦拭。只见他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兵器,闪着寒芒的剑刃清晰映出了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里面有亦正亦邪的乖张,有桀骜不驯的反骨,怎么看都不像受人摆布的性格,可偏偏这些年来他做了许多自己不愿做的事。
  父亲让他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冲喜,他同意了;
  父亲让他当暗探替北阴王做事,助对方登位,他也同意了;
  父亲说闻人一族不能无后,要将世子之位让给二弟,他更是未置一句怨言。
  旁人都以为闻人熹是出于孝道,不忍见父亲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故而处处顺从应允,但只有闻人熹自己清楚,定国公府已经不能再输了——
  前两次的储君之争中他们都站错了队,引得帝王和群臣忌惮提防,兵权更是一削再削,被皇族和褚氏瓜分,如果这一次再选错,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下场,稍有不慎便是灭族之祸,定国公府昔日的荣光也只能永远成为过去。
  不同于父亲一心想要扶持北阴王上位,在闻人熹看来,其实谁当皇帝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个皇帝是由他们闻人一族亲手扶持上去的,如此家族才能有重新振兴的机会。
  从龙之功,位极人臣,
  权倾朝野,青史留名。
  这几乎是每个身怀野心的臣子毕生所求,然而最重要的是家族能够世代绵延,兴盛不衰,为此闻人熹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又怎么会吝啬一个区区的世子之位?
  他思及此处,无声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今天好像中了邪,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发出这么多感慨?
  那张牵动闻人熹心绪,且被焚掉的字条其实只写了一行简短的字:
  【因凉王跪求,改立世子之事帝未允,今奉命入宫详谈,帝许双爵之荣,只待建功立业时,勿忧。】
  闻人熹没想到自己的世子之位竟会因楚陵得以保全,并且对方一个字都没和他说过,心绪一时复杂难言,连楚陵什么时候进屋的都没察觉,直到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温润的声音,这才陡然惊醒: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烛火融融,楚陵正负手站在床边笑望着他,身上雪色的外袍宽松慵懒,墨发静静垂落腰际,恍若谪仙,只是因为红帐摇曳,无端多了几分温馨的烟火气。
  第103章 情意
  居然是温馨吗?
  闻人熹心中蓦然一惊,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他幼时乖张叛逆,没几岁就被父亲丢到了军营历练,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些,就被派去和西边的那些戎族打仗,一年四季黄沙漫天,驻守在最偏远的关外,时日一长险些连家人的样貌都忘了。
  定国公夫人早逝,定国公又常年不苟言笑,以至于闻人熹对“温馨”这两个字的概念极其模糊,就像他曾经在大漠深处每个夜晚看见的残月,静静隐在乌云后方,怎么也拼凑不全。
  闻人熹很清楚,凉王府不该是他的家。
  可楚陵的存在又让这个地方无端流淌着一股脉脉温情,仿佛无论外间多么寒冷孤寂,都能在这里得到令人安心的庇护。
  “怎么不说话,可是膝盖还疼?”
  楚陵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闻人熹的心事重重,他坐在床边挽起对方的裤子查看膝盖,只见上面淤青已散,仅剩一点淡淡的痕迹,不由得轻轻一笑:
  “幸亏那天涂了药,否则只怕好不了这么快。”
  闻人熹随手收起长剑挂在床帐外间,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楚陵,心中仍是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坦荡真诚的人,忽然确认似的问道:
  “你真的不生气我顶撞了皇后娘娘?”
  这已经是他这些天来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
  楚陵:“那你可生气皇后罚你?”
  闻人熹玩味挑眉:“我生什么气,她又不是你的亲娘。”
  这话有些逾矩了,楚陵闻言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一声,他漫不经心垂眸,眼尾微微上扬,无端多出几分风流懒散:“你也说了她不是我的亲娘,我有什么好气的?”
  闻人熹执拗问道:“那万一我顶撞了你的亲娘呢?”
  “……”
  楚陵却不说话了,而是脱下外衫随手搭在屏风上,然后上床准备就寝。闻人熹见状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问得荒谬了些,毕竟百善孝为先,傻子都知道楚陵肯定护着他亲生母亲。
  指尖射出一道暗劲,熄了屋里的灯烛。
  闻人熹意兴阑珊盖上被子,闭眼准备睡觉,但没想到楚陵忽然在黑暗中伸手将他搂到怀里,与他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共享彼此的温度与呼吸,过了片刻才低声道:
  “傻不傻,她若活着,自然和我一样喜欢你……”
  那是前世众叛亲离时,唯一肯站在他身边、替他收敛尸骨的人,母妃怎么会不喜欢呢?
  尽管楚陵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月贵妃的模样,但依旧不妨碍他将那个女人当做世上与自己关系最紧密的亲人,也并不妨碍他觉得对方是爱自己的,并且对方生前所遗留下的宠爱,也庇护着他在波谲云诡的宫中平安存活。
  “你……”
  闻人熹下意识睁眼看向楚陵,神情似有怔愣,他无声动了动唇,原本想回一句“你才傻”,然而紧贴着楚陵温热的额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终于问出一句话:
  “你下午不见人影,跑去哪儿了?”
  楚陵闻言唇角微扬,只是在黑暗中不易察觉,他修长的指尖绕着闻人熹肩头的一缕墨发把玩,低声道:“父皇寿宴将近,崔先生的画技又是一绝,我便托他画一幅《群仙献寿图》当做贺寿之礼。”
  闻人熹掀了掀眼皮,心想让崔琅帮忙画贺寿图?楚圭不暗中使绊子就出鬼了,楚陵别到时候献寿没献成,反而成了献丑,自己都不太愿意坑他,被别人坑了算怎么回事?
  闻人熹强行忽略自己心底那一丝微妙的独占欲,不着痕迹诱导道:“帝君也算五十整寿,一幅画未免太轻,我家中藏有一株东海红珊瑚,品相罕见,你不如送这个?”
  楚陵没答应:“不必了。”
  闻人熹皱眉:“为什么?”
  楚陵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他的后脑,似笑非笑道:“本王记得定国公每次上朝时穿的都是几年前的旧衫,想必两袖清风,廉洁奉公,又怎好再拿他的收藏的宝物。”
  闻人熹心想什么两袖清风,他爹那是故意装穷,不过他也不傻,敏锐从楚陵的话中意识到那株红珊瑚送的不妥,目光轻闪,转移话题:“那就随你,不过你府中养那么多谋士,可是有什么大用?”
  楚陵随口道:“凉王府这一亩三分地能有什么大用,不过养一群读书人,也费不了多少米粮。”
  读书人?只怕是一群养不熟的豺狼。
  闻人熹冷笑,漆黑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狠戾:“既然没用养着他们做什么,一人给几两银子通通打发走便是,尤其是那个姓崔的。”
  楚陵来了几分兴趣:“崔先生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他没得罪本世子,不过本世子看他不像个好东西。”
  闻人熹说着单手支头,在黑暗中看向楚陵,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嗓音不紧不慢,带着一股慵懒的杀气:
  “怎么,王爷舍不得赶他走?”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楚陵故意沉吟片刻才道:“崔先生也算本王半个至交好友,再则他家境贫寒,又有一个病重的母亲赡养,若是此时赶他出府,恐怕一时片刻难以找到糊口的活计,不如等开春再说?”
  那就是舍不得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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