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39节
他以为庄一寒会挽留自己,毕竟对方大概不会那么甘心放他走,要么就是故意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伤人又伤己。
然而庄一寒说的却是:“对不起。”
他认真望着陈恕,在寂静的病房里轻声开口,每个字都那么清晰:“陈恕,对不起……”
陈恕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庄一寒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露出一抹惨淡自嘲的笑意,他眼眶发红,声音细听有些颤抖:“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一直挺对不起你的。”
他明明在笑,眼底的哀戚却浓重到几欲凝成实质,让人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陈恕见状原本要出门的脚步一顿,迟疑一瞬,又重新走回床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庄一寒摇头:“我没出什么事,外面快下雪了,你早点走吧。”
他轻声催促道:“快走吧,我再睡会儿。”
庄一寒语罢躺下来,然后转身背对着陈恕,闭目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陈恕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悄无声息坐回了床边,他总觉得庄一寒醒来之后就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这种念头让他没办法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
庄一寒听见他坐下的动静,微不可察一顿,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走?”
陈恕:“等你愿意说了我再走。”
庄一寒红着眼睛在笑:“你这个人真奇怪,以前求我放过你,现在我放你走,你又不肯走了。”
陈恕微微皱眉,低声问道:“庄一寒,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
庄一寒闻言不语,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来那个姿势背对陈恕,就在陈恕已经坐得双腿僵硬,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寂静的病房里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显得突兀而又令人恍然:
“陈恕,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他说,
“我梦到你死了,跳江死的……”
陈恕闻言倏地抬头,被这句话惊得大脑一片空白,显然不明白庄一寒怎么会梦到自己前世死亡的原因,他惊疑不定攥紧指尖,一度怀疑对方也和自己一样重生了,然而庄一寒并没有回头,陈恕自然也就没办法观察他的神情,寂静的病房里只剩庄一寒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麻木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在那个梦里……你很喜欢我……但我好像一点也不喜欢你……”
“我总觉得我们的相遇很糟糕……”
醉酒后和一个酒吧男模发生了一夜情,这对于庄一寒毫无瑕疵的人生履历来说就像一个毕生都抹不去的污点,让他整整九年也不能释怀。
“你对我很好……愿意为了我去学钢琴、学礼仪、学做饭……学习一切你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我总觉得你是另有所图……从来不肯接受你的心意……”
“你学画画哄我开心,画了很多很多,可是我锁在抽屉里一次都没看过……我过生日,你每年都飞到世界各地给我认真选生日礼物,但我每次都对你冷冷淡淡的……你还给我做过很多顿饭……但我不肯去吃……后来你就再也没做过……”
“你死之前还给我送了一款手表……和我去年在你手里买的那款一模一样……我其实很喜欢,但我就是不肯戴,一直放在抽屉里锁着……我总感觉我如果戴了那款表……就输了……”
那时的庄一寒高傲而又自负,又怎么肯承认自己对陈恕这样的人动了心?
“那些年你为了报复我的无动于衷……故意和我吵架……故意惹是生非……故意做一切让我愤怒生气的事……但我一直态度冷漠……然后你就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陈恕,在那个梦里,我们吵过、闹过……却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自私以为你会一直跟在我身边……”
“但最后一次你没有……”
庄一寒说到这里顿了顿,嗓子一度哑得发不出声音,仿佛还是没能从那个梦境中走出,
“你就那么跳进去了……”
“你临死前一直盼着我能够回头救你,但我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庄一寒梦到的东西一定不止这么点,长到仿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完了一生,然而所有和陈恕有关的内容竟是连半丝温情也找不到,点点滴滴全都是他对陈恕的漠然相对。
在那个冗长的梦境中,庄一寒近乎偏执地围绕在蒋晰身边,哪怕对方结婚了也要在暗处默默守护,与之相对的则是陈恕,他爱慕着庄一寒,把他当做救世主,把他当做凉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丝温情,为此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可庄一寒总觉得他们的初见充满了算计与阴谋,连带着对陈恕也有着挥之不去的心结,他介意对方从乡下带来的痞气庸俗,介意对方身上的唯唯诺诺,介意对方的自私自利,所以陈恕无论付出什么,在他眼中都是带有目的性的讨好。
到最后对方求而不得,在一个冰冷的冬夜跳入了江水中。
那个时候的陈恕有钱有地位,庄一寒想象不出一个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抛下这一切,而梦境中的他却坐车离开,走得头也不回。
但凡当初他能回头看一下,哪怕只是降下车窗最后看一眼那个和他纠缠了整整九年的人,陈恕或许根本不会死。
庄一寒甚至想不起来,在那个充斥着痛苦梦境里,自己有没有哪怕一天是对陈恕温和相待的,有没有哪怕一天,在对方看向自己时,他的目光是没有欲盖弥彰避开的。
冬天那么冷,陈恕死的时候,甚至都没能得到他的一句软话。
庄一寒说到最后已经说不下去了,喉咙像堵着千斤重的东西,一度酸涩得有些疼痛,他把头深深埋入枕间,低声发笑,直笑得泪流满面,这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问道:
“陈恕,你说这个梦是不是真的?”
他绝望至极,哑声又问了一遍:
“陈恕,你说这个梦是真的吗?”
“……”
陈恕没有说话,这一刻仿佛有谁恶作剧般拨动了命运的指针,致使时光悄然倒退,拨开了他心中那片最为隐痛的记忆,连呼吸也带着几分沉重的钝痛。
伴随着庄一寒断断续续的诉说,陈恕控制不住回忆起了他们前世相处的那些零碎片段,琐碎到庄一寒偶尔向他瞥过来的一个眼神,又或者是他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开会的情景,但更多的还是两个人互相争吵憎恨,最后渐行渐远的背影。
陈恕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他怔怔抬头看向外间,本能寻找着窗户,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
玻璃窗外,夜色幽长,寒冬总是最难熬过,哪怕等到来年春日,也依旧有许多人困在那片回忆中无法走出,永远留在了那个荒芜的冬季。
陈恕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病房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临出门前庄一寒说过的一句话:
“陈恕,有今天的下场都是我应得的,往前走,别回头……”
“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你的路,我不行,蒋晰也不行……”
陈恕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麻木而又混乱,他反手关上门后就失去了力气,扶着走廊外面的长椅缓缓坐下,直到他的膝盖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缓慢爬行的黑蛇,这才回过神来。
黑蛇甩了甩尾巴尖,愉悦向他打招呼,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痛苦的滋养,它的身体和鳞片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宿主。】
陈恕垂眸望着它,怔怔开口:“庄一寒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了……”
他茫然而又不解,罕见流露出一丝脆弱,连和这条黑蛇针锋相对的心思都没有了:“为什么?”
黑蛇身形游动,缓缓爬上陈恕的肩膀,它一边愉悦吞食着这名宿主周身的痛苦,一边低声解释:【或许是受到了亡魂执念的影响吧。】
陈恕低低重复着:“亡魂执念?”
【一个人死后如果执念太深,灵魂不得安宁,就会出现很多不可预测的事情。】
它轻描淡写间就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庄一寒上辈子死于非命,执念太深,所以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这一世的灵魂。】
陈恕闻言身形一震,倏地偏头看向这条黑蛇,一度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庄一寒怎么会死于非命?
这条黑蛇并不是那么乐于助人的性格,但它总是很乐意做一些令人痛苦的事,冰凉的头颅亲昵贴住陈恕的侧脸,声音低沉幽远,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想知道你上辈子死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我帮你……】
伴随着它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陈恕眼前的空气忽然发生一阵剧烈的抖动,前世的画面在他眼前徐徐铺展开来,撬开了那段尘封的记忆。
第38章 前世番外
【他一生都活得高贵无尘,却违背行事准则包养了一个粗鄙庸俗的情人,他教对方学钢琴、学礼仪、学习上流社会该学的一切,但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下流痞子。】
今年的冬季太过漫长,远远比不上夏日的热烈腐烂,一个人倘若安静死去,总要很久才能发现踪迹。
接到陈恕死讯那天,庄一寒正在公司熬夜加班,秘书闫凯推门走进办公室,见他坐在桌后修改合同,迟疑一瞬才走上前:“庄总,我有件事想和您说。”
庄一寒头也不抬,年关忙碌的公事让他的眉宇间多了一丝淡淡的疲惫:“怎么了?”
和生死有关的事仿佛一定要做好铺垫才能开口,否则每个字都坠在舌尖,足有千斤重,闫凯低下头,神情不忍:“和陈总有关系。”
庄一寒闻言笔尖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怎么,他私下联系你了?”
自从上次那件事过后,陈恕已经有一个星期都没再找过他,估计是生气了在闹冷战。
而公司高层这两天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了陈恕泄露核心技术的风声,开会的时候吵得厉害,一致提出要追究法律责任,庄一寒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来,他最近通宵加班,也是为了处理这件事带来的连锁反应。
闫凯欲言又止:“不是……”
庄一寒只当他在辩解,陈恕以前闹别扭的时候,每次都喜欢找闫凯当中间人来说和递台阶,他动作不停地勾画着合同上需要修改的条例,身上的西装因为长时间久坐已经出现了折痕,头顶灯光洒落下来,在清冷的脸庞上划出一道阴影:
“你告诉他,董事会现在闹的很厉害,让他先在家里休息三个月,等我把事情平了再回来上班。”
庄一寒对陈恕的态度一直矛盾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明明应该看不上对方才是,却偏偏要包养对方,多年来似乎心生厌恶,却又无限忍让。
别人都以为庄一寒会趁着这次和陈恕断开关系,甩掉这个麻烦不断的情人,包括闫凯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没想到庄一寒居然还是选择替陈恕压下麻烦,让对方回来继续上班,当初得知芯片泄露,第一时间也不是去报警追查,而是赶到江边救人。
别人看不懂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
或许连庄一寒自己都看不懂。
闫凯神情不忍,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沉重:“庄总……”
庄一寒久久听不见回答,终于拧眉看向他:“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然而闫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整间办公室都陷入了死寂——
“庄总,陈总死了……”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一度不真实。
“溺死的……”
庄一寒闻言愣了一瞬,他微微偏头,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闫凯忍着沉重,又重复了一遍:“庄总,陈总死了。”
庄一寒面无表情盯着闫凯,觉得他在开玩笑,目光一度显得有些危险,语气冰冷:“你再说一遍?”
闫凯后背冒汗:“是真的,庄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