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曹野猜到勾娘没睡,苦笑着侧过身来,在一片昏黑中寻找勾娘的轮廓:“你总得让我适应一下吧。”
勾娘和衣而睡,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气味,闻言,她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看你昨晚睡得挺香,还知道和我抢被子。”
“那是昨晚太累了嘛。”
“太累?不是我抱你回客栈的?”
“……”
曹野实在说不过她,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熬不起,事到如今只能破罐破摔:“要不行,勾娘你还是把我打晕吧,我现在太清醒,光靠着自己可能很难睡着。”
对于他这种自投罗网的要求,勾娘自是不会拒绝,曹野话音刚落,勾娘微凉的指头便已按了上来,却没有立刻用力。
“……勾娘?”
曹野知道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正觉古怪,却听黑暗里勾娘轻轻叹了口气:“给我一些时间,之后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
而说完,不等曹野回答,勾娘瘦长的指头已然在他侧颈穴位上按了下去,曹野眼前一黑,意识在瞬间便抽离出去。
一夜无梦,曹野再睁眼时,勾娘果不其然已经不在榻上。
一直到他更了衣,吃完了放在桌上的饼,勾娘才从外头回来,脸上虽还带着面纱,但却换了一套她不常穿的大红衣裳,收腰束腿,一看便知是套练家子穿的衣服。
曹野一愣:“怎么先前从没见你穿过这套艳的?”
勾娘淡淡道:“是以前爱穿的,这两年穿得少了……准备好了便动身吧,今日我想去那五通观看看。”
自查这个案子以来,勾娘行事愈发雷厉风行,曹野不敢耽搁,立刻与她出了门,向城外的五通观走去。
辰时刚过,五通观里却已升起了袅袅青烟,几个面容憔悴的人正排着队在案桌下的火盆里烧纸,便是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五通观里烟熏火燎的气味。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给神仙烧纸的。”
曹野抱着手臂站在远处,见状不禁扬眉:“有道是,‘诸大醮,上天日月星辰天真前,不得烧纸,触犯上真’,烧纸扎,无异于是在说观中所供仙者还有贪念,这可是大不敬,除非……”
“除非,他们都默认,这观中所供的并非上真,而是心怀贪念的异鬼。”
勾娘补上后半句,见那几人烧得差不多了准备要走,她走上前去拦住他们,开门见山问:“我们途经此地,也想拜一拜五通,看你们都在烧纸,想问一下,这是此处拜五通的规矩吗?”
听说她也要拜五通,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其中一人纠结许久,才终是吞吞吐吐说道:“越州的五通与别处不同,有些特殊,寻常人恐怕拜不得……”
一旁的曹野却是不依不饶:“可我怎么听说,越州的五通才最是灵验?我还听说,你们这儿有什么人给五通观一掷千金了呢……”
他随口胡扯,结果却不想那三人相互交换眼神后,竟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不会是在城中开丝行的蔡鸣蔡老板吧?”
“蔡老板蔡鸣?”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曹野不由一愣。
他记得,此人便是十年前向李魁首提亲,想要迎娶李猊的阔少,甚至,也正是他四处宣扬李老爷家里藏有那尊留下血泪的佛像。
这么多年此人竟还在越州城做生意,而且还给五通观一掷千金?
曹野正觉得其中有些古怪,那三人却已不敢再讲下去,匆匆离开前只丢下一句:“如果要拜,定要去王家纸马买些贡品再拜……王家只剩个心善的寡妇,五通喜欢这样的贡品。”
“说得还真是直白……”
听着三人脚步声渐远,曹野抬脚迈进了五通观里,看着那五尊俯视众人的泥塑喃喃:“都说拜神,对神既要敬,也要畏,但很明显,越州百姓拜五通,畏要远大于敬,竟然连贡品都要选一个寡妇家的,就差直接要给五通献上人命了。”
“因为他们如今拜的已经不是五通了。”
在他身后,勾娘声音冰冷如同一道剑锋,她并未走进五通观,只是站在门口,任由高升的太阳将她高瘦的影子投在香案上。
火盆里的火焰还在燃烧,也不知先前那三人是烧了多少元宝纸钱,火烧得极旺,窜出的黑烟如同一团慢慢升起的乌云,便是青天白日,也将那观中五尊神像雪白的面容衬得阴森起来。
曹野笑笑,也不管什么大不敬,就在神仙面前直言不讳:“毕竟,越州百姓畏的其实也不是五通,而是十年前死在老五通观里的那五个道士……他们是人非神,即便死了,也是邪祟,并非散仙,所以才会有贪念,需要信众以香烛纸钱供奉。”
看着那火盆中的火焰渐渐熄灭,曹野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而他回过身,见一身红衣的勾娘还在定定看着五通神像出神,不由得轻叹出声。
“说来,这一路上,勾娘你至少已经救过我两回了。”
他走上前去,用瘦削的身躯遮住她的视线,也将这道观中不祥的气息尽数挡在身后。
“这么说,你还想要报恩?”
也是直到视野全部被曹野占据,勾娘有些狂乱的眼神方才恢复了往日平静,她扬起眉:“就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想怎么帮我?”
“这话说的,我好歹也是前任首辅的儿子,做过刑部侍郎,是天下闻名的大奸臣。”
此时日头正高,曹野迎着光,如同一只发懒的猫一般抱着手,忽然问道:“说起来江南盛产丝绸,勾娘你要是喜欢艳的,要不之后我们去一趟丝行,给你做一套绢面的红裙子?”
不知不觉中,越州城中的太阳再次西晒。
虽说越州地处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加之没有宵禁,城中酒楼彻夜灯火通明,但是,这却并不影响这城中的另一些人惧怕黑夜的到来。
早在街上开始点灯的那一刻,一些白日里刚去五通观烧过贡品的人看着天边逐渐落下的太阳,恐惧边一点点涌上心头,直叫他们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即便将身上掐得青紫也不敢轻易睡去。
其中原因并不难想。
自从被五通缠上,他们便夜夜不得安眠,只要一闭眼,梦境里便是此生所经历过最可怖,也是最不堪的回忆,叫人光是想象便冷汗直冒。
然而,即便不睡,也并不意味着这一晚便能安然度过。
他们都见过那只在深夜出现的恶鬼,皮肤青白,面目扭曲,十根僵硬的臂膀如同枯木一样伸展虬屈,只要看一眼便会动弹不得,好似神智都叫此物尽数吸走。
而那便是五通。
越州城中流传,自从十年前那五名道人惨死观中,五通鬼便成了邪祟,后来,李家那小女儿李猊在流刑途中下落不明,便是化了原身麒麟骨,一直在四处搜捕这五名道人,致他们死了都不得安身,于是便愈发阴邪,时不时便要来越州城中作祟害人。
诚然,这些被五通缠身的人当中,有许多并没有见过麒麟骨李猊,然而,随着噩梦加剧,他们去往五通观的次数不断增多,其中的许多人也不由开始企盼,神火将军的仙蜕能重新降世,让那个麒麟骨投生的小姑娘回到越州,肃清在这里为祸一方的妖邪。
可以说,越州城百姓大多如此期盼,只有一人除外。
转眼间,夜深了。
随着街上的人变少,经营丝行的蔡鸣蔡老板正在书房里小憩,说来也怪,他家中明明是个三进的大宅,又有三房太太,但这蔡老板却偏只爱睡书房,甚至还不敢躺下睡,整个人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一点一点,睡得昏昏沉沉。
没有人敢在这时吵了蔡老板的清静,毕竟,在今日之前,蔡鸣已有将近一年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从年轻时起,蔡家的这位蔡二爷便有夜惊的毛病,连娶了三房夫人还是没能根治,根子里便虚,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年前,因为偶然一次于夜里见到了十臂鬼,蔡鸣更是夜夜梦魇缠身,每回于半夜惊醒,便要整夜枯坐在房里,直到天色亮起,这才能勉强躺上一会儿。
蔡老板自知,自己恐怕是被五通缠上了,故而几乎每日都花重金去买大量贡品奉于案前,只可惜,五通却没有因此就放过他,蔡老板的夜晚变得愈发难熬,后头,甚至都不敢再在夜里沾上枕头。
蔡家人人皆知,蔡鸣这是有了心病,因为不愿见到梦中之物,这才会不敢轻易睡去,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明明才是而立之年却已是华发丛生。
这一年来,蔡家人找过无数大夫,但又哪里治的好心病,无奈之下,家中的三房夫人只能轮番上阵,想要让自家老爷说出心中郁结,只是,纵使她们费尽嘴皮,蔡鸣却始终对此事三缄其口,直到今日,整个蔡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蔡鸣噩梦中究竟有什么,这才会让他被恐惧折磨得日渐消瘦。
今夜不过是另一个不眠之夜。
随着夜色渐深,蔡老板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恍惚间,他只觉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一如过去许多次那样,一道血红身影慢慢走进房里,手中还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