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30节

  “没错,但也没这么简单。”吴正英笑着点头,“这些人,也都是人才,自有可取之处。”
  叶星辞品味老者的话,头脑如飞驰的车轮迅疾转动。这一年的风雨磨砺,勤于思考,令他瞬间参透事情的本质:
  “我来说说,一己之见而已。当前这套执政班底,是先皇为恒辰太子留的。他是监国太子,能用好他们,约束他们。那些不安分的,有才无德的,也能轻易压制,取其长处。比如,已被腰斩的刘衡,死在狱中的万舸,也都是有优点的人才。”
  他将手肘撑在案上,熠熠眸光还未褪去青涩,却完全压过了烛光。在楚翊和吴正英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侃侃而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年幼,用不了这套班底。九爷,四爷,过去的三爷,任何一个人都驾驭不了。那些棘手的人,只有先皇和恒辰太子能拿捏。所以,必须把不安定因素消磨、剔除掉,哪怕是可用之才。瑞王倒台时,磨掉了一批。等庆王一倒,再磨掉一批,朝野上下就清静多了。刚好,去年恩科和今年春闱补充了人才,无需担心无人可用。”
  楚翊轻揉挺直微肿的鼻梁,端详身边的少年。多么颖悟绝伦之人,算上娘胎里那一年,也才活了十八年啊!被这小子骗,应当应分。
  “公主一语中的。”吴正英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和蔼地笑着,“我让皇上不管庆王结党,作势其拥趸无数,就是为了让他的党羽跟他绑得更紧。最后,朝中剩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贤臣能吏。”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灼灼地盯住楚翊:“九爷,这也是我送给你的班底。”
  楚翊双肩一震,微微瞪大双眼。
  叶星辞也暗中握拳,脑中有许多小人儿欢快地扑腾,载歌载舞。果然,老爷子把他们带到黑咕隆咚的地方,是有大事!
  一年的辛苦,几度起落和峰回路转,终于得偿所愿。楚翊热泪盈眶,垂着头哽咽:“吴大人,你才是大昌的股肱之臣。”
  “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吴正英淡然一摆手,“说实话,一开始我看中了庆王。但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冷血薄情。无情无义之人,又如何予天下万民深情厚义。”
  “没错,您看人真准!九爷是最好的!”叶星辞几乎坐不住了,总想蹦起来。再冰雪聪明,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他为爱人的遂心如意而雀跃,脸色发红,握着楚翊的肩头一通晃动。楚翊的脑袋剧震,几滴殷红的鼻血,再度滴落。
  吴正英捋捋胡须:“聪明的人,很容易因过度理智和清醒而变得无情。可是,九爷你却聪慧而重情。”
  楚翊有点不好意思,叶星辞替他重重地点头:“嗯嗯,对。”
  恩爱的小两口把吴正英逗笑了,眯着眼道:“我第一次认真审视九爷,是先皇的丧礼期间。你勤恳踏实,有条不紊。三爷、四爷争着写神道碑的碑文,你却主动提出用皇上的御笔。丧礼一过,就放弃手中的大权,自请裁撤皇上封你的内廷总管大臣。
  庆王世子嫖妓的案子,你也办得圆满,将皇家的损失压到最小。老太后在马球场过寿,皇上年幼贪玩,引人斗殴,是你率先劝谏。还主动提出,改善寺中太妃的生活。你能想到她们,令我诧异并惊喜。”
  叶星辞欣喜地听着这些,就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小功劳,忽然一股脑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奖赏。
  原来,吴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以为楚翊算是城府深沉,这老爷子更是深不可测。胡子越白,心思越深。
  老者从容叙说:“当初,杨榛丁忧,吏部尚书出缺。别人力争,你却淡泊,直接远离朝局,去了翠屏府。所以我建议皇上,不如拔擢袁太妃的兄弟袁鹏出任吏部尚书。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早晚是你的臂膀。
  老夫知道,兼地案的调查,你是幕后推手,也是你鼓动那对母女告御状。这也是我很欣赏你的一点,你有一身圆滑的棱角,懂得适度的变通和操纵权术。不过,你没被权术蛊惑,而是驾驭了它。
  去年中秋夜宴,却以宫闱惨剧收场。混乱中,只有你护着皇上,做他的依靠。而庆王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实在可恶。
  你迎娶公主,拿到了最佳政治筹码,已有六分胜算。换个人,必定乘胜追击,不择手段逼庆王退场。但你没有阴他,而是在台面上较量,马不停蹄地办了许多实事。剿水贼,推新政,我也很羡慕你的那把万民伞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吴正英似乎口干舌燥。
  叶星辞说去弄点茶水,老爷子摆摆手,又道:“我打听到,宁王府的田庄,快三年没收佃租了,从前也收得很少,可你们从未标榜这一点。”
  叶星辞笑吟吟地点头,没想到对方连这都知道。楚翊倒云淡风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钱够花。我不想以此绑架其他贵族,倒逼他们也不收租。”
  “你冒着风险,也要私下接济三爷的家眷。四爷呢,刻薄有余,宽厚不足。”吴正英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看一眼叶星辞,笑道:“哦,还有一点,令老夫深感钦佩。你迎娶绝色佳人,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不为美色所累者,必成大事。”
  “哦……”如今每天都想着美色的男人,惭愧地咬住了下唇。
  叶星辞强忍笑意,心想:吴大人,这你可误会了!他当初是为躲着“美色”,才一天到晚不着家,不是勤奋!
  短暂的沉默后,三人一齐笑了,原因各不相同。
  第223章 棺材板与人情债
  忽然,吴正英正色道:“九爷,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他的影子。”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谁。
  叶星辞知道,那个“他”是恒辰太子。尽管已不再同行,挚友的影子却始终投楚翊身上。不是一片阴影,而是金色的光芒。
  “我猜到了,你们是挚友。”吴正英说道,“只是不愿惹先皇猜忌,才没有密切往来。”
  楚翊拔直脊背,凝目于面前的一簇烛火,坚定地开口:“没错,我肩负着两个人的理想。你说反了,我是他的影子。他追着光,我追着他。”
  他顿了顿,伸出右手食指,划过几案的薄尘,写下那个深重的理想——天下太平。
  叶星辞看着尘埃勾勒出的宏愿,不禁热血澎湃,牢牢攥住男人的手:“不是你肩负两个人的理想,而是我们两个,肩负三个人的理想!”
  吴正英捋须点头,慈蔼地望着英姿勃发的宁王妃:“公主殿下,愿贤伉俪勠力同心,让两国的太平尽可能长久,让战火再燃的那天尽可能延后。”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翊,似用眼神交代未说出口的话,叶星辞没读懂。
  “我明白。”楚翊眸光毅然。
  “接下来,我慢慢说,你留心记。”吴正英翻开心里的账本,娓娓道来,“刑部左侍郎李浩,他的宠妾在外面放印子钱,催债时闹出了人命。右侍郎姚文博,两年前,他小儿子在青楼出风头,打死了人,他找人顶了罪。大理寺少卿徐东来……这些,可轻可重。不过这些人,都是庆王的左膀右臂,那事情就严重了。”
  楚翊默记。
  吴正英直接指明他的下一步,和自己的应对:“出殡之后,若你参劾庆王及其党羽,我会率先附议。朝中的清流,也会相随。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沉默,明哲保身。能否用合适的办法鼓动他们,九爷,就看你自己了。”
  楚翊说,正有此意。
  叶星辞忧心,庆王的党羽维护他,抱团反咬。楚翊笑道:“那是些见利忘义的人,怎么可能去为别人火中取栗?”
  吴正英缓缓起身,浑身的关节咯吱作响。他挪着步子,慢腾腾地下楼,“我不看好庆王,还有一点:他过于溺爱唯一的儿子。一旦他大权在握,我不敢想,他会生出什么邪念。”
  叶星辞心下一凛,这倒是他没想过的。年轻,是楚翊的劣势,原来也是优势。
  他悄悄牵起楚翊的手,迈着轻快雀跃的步子下楼,回到御花园。月光迎面洒落,碎在睫毛,他又忽而感到淡淡失落。
  楚翊的第一目标——成为摄政王,近在咫尺。而自己呢?仍被困在公主的命运里。
  甭说什么叶小将军,他连叶小兵都不是。他梦想马革裹尸,却只是和男人裹在被窝里胡天胡地。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楚翊默契地感受到他微妙的情绪,与他十指相扣,“小五,你是我的半条命,这是属于我们的成功。”
  叶星辞粲然一笑,又开始苦恼如何妥善“送走”庆王。他那半露不露的秘密,是一团翻滚在头顶的乌云,随时会劈下一道惊雷,毁了当前的一切。
  **
  芒种一过,天忽然热似盛夏。宁王府的菜园子长势喜人,迎来第一波丰收。
  朗日高悬于碧空,似乎羞于窥视正在发生的情事,蓦然扯过一片浮云,遮住了自己。于是,被炙烤得打蔫的叶子得以喘歇。
  屋里的那片嫩叶,也被折腾得打蔫,嘟囔着要死了。
  叶星辞觉得,每次较量都像经历一场地震。头晕目眩,浑身发麻。他持续从“吃亏”中收获快乐,日甚一日,“占便宜”的念头也就淡了。
  另一方面,将自己彻底交出去,床为砧板身做鱼肉,能筛掉他的一些负疚感。越恩爱,就越因持久的欺瞒而感到亏欠。
  即使楚翊叫他在床上倒立,他也没二话——不过对方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
  “这里,留疤了。”叶星辞用汗津津的手指,轻抚男人肩头的牙印,那是初次欢好的留念。
  “这是我的荣耀,真想光膀子出去逛,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多幸福。”楚翊轻笑,亲昵地吻着怀中人泛红的脸颊。
  “别人问,怎么弄的呀?你就说,兄弟咬的,哈哈。”叶星辞又拿“做兄弟”的往事调侃。
  “人家会感叹:呦,你兄弟真浪!床都漂起来了吧?”
  “母鸡搬家——滚蛋吧你!”叶星辞恢复了精神,照着男人的腹肌乱捶。此举成功激发了人性中的兽性,惨遭压倒。
  一番辛勤劳作后,他们头挨着头,进行暴富后的规划。
  老太后的私产和珠宝,已依照最后的懿旨被宁王府接收。楚翊没好意思去,是王喜进宫清点的。存在钱庄的银子足有七万两,珠宝首饰玉器难以估价,只多不少。
  二人商量着,定期资助周边的育婴堂、养济院,对那些因战火而失去壮劳力的家庭,要格外照顾。
  规划到一半,叶星辞才蓦然想到,这是在异国。那些阵亡的男丁,是伴着齐军的凯歌,死在大齐将士的刀箭下。反之亦然。
  他为“敌军”谋福祉,那大齐的军属呢?自己鞭长莫及,没法照拂他们……他感到淡淡的不适,像背叛了故国。
  楚翊明白他的感受,慨然道:“如果能随意出境,齐人也可以来啊。我接济的是天下万民,不分南北。”
  叶星辞顿时释然一笑:“怎么来?拿得出这份盘缠的,就不需要接济了。”
  楚翊下了床,说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他推窗叫来罗雨:“告诉厨房,晚上做点补气的。一道杜仲党参乳鸽汤,再来个核桃杜仲炖猪腰。”
  罗雨会心一笑,欢快地跑开了。
  接着,楚翊坐进书房,笔走如飞。叶星辞趴在案边看,原来是参庆王及其党羽的奏疏,时而愤慨,时而委屈。大意为:
  庆王可真坏啊,纵仆伤人,污蔑帝师,侵吞内帑,朋党比周。与他过从甚密的刘衡,试图谋害我,我好惨啊,呜呜想哭。给我下药套取春闱考题的万舸,临死前更是留下“庆王杀我”,引人联想……虽然他是我哥,但我不徇私情,必须参他。
  叶星辞通读几遍,肃然道:“下一步,怎么鼓动那些独善其身的官吏支持你?”
  “你猜?”楚翊狡黠地勾起嘴角,像琢磨出鬼主意的坏小子。
  叶星辞合理推测:“你有他们的把柄?”
  “我还有你的把柄……”男人说着,不怀好意地上手。叶星辞笑着闪躲,叫他不许卖关子。
  “你跑得快,去一趟棺材铺,把所有账簿都拿过来。”楚翊玩味地笑了,“刚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能跑动吗?”
  “小瞧我!”
  话音未落,少年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一刻后,又刮了回来,怀里抱着几大本账簿。清润的面颊挂着汗珠,硬说不累。
  “我与群臣的交情,都在这里面。”楚翊拂去账簿上的微尘,郑重地翻开,指尖划过一列列账目。
  叶星辞注目,只见账簿罗缕纪存,详细记述了官宦人家办白喜事时所用棺材的规格、材料、价钱,以及发丧的诸多细节,连烧了多少纸钱都记了。平民则只有基本的账目。
  他略作思索,眼前一亮:“官吏办丧事找你买棺材,你大多只收工钱,卖个人情。现在,该收回这点人情债了。”
  楚翊笑着点头:“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思吧,也是一把隐密的利刃。此刻,该出鞘了。”
  翻罢账簿,楚翊心里有了数,先拜访右佥都御史府上。前年,对方祖母辞世,与他有过交集。
  叶星辞以扈从身份相随,旁听楚翊与对方天南地北地闲聊,相谈甚欢。后来,楚翊无意中说起那一口棺材的交情,半开玩笑道,你还欠我个人情呢。
  宦海无笨蛋,对方眼珠一转,立即委婉表达了对他的支持。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平日往来不多,但很愿意维持这份由棺材板搭建的淡淡的友谊。
  告辞后,叶星辞谦虚求教:“若他不支持你,还摆臭脸呢?你怎么反制?”
  第224章 该动手了
  楚翊坐进车里,从容挑眉:“那我只好无奈地通知他:最近铺子盘点,这才发现,你祖母的棺材刷的漆逾制了,里面掺有皇家才能用的金漆。老太后刚刚出殡,国丧期出了这样的僭越之事,不妙啊。不怪你,怪本王的铺子办事不利,让我们共同守护这个秘密吧!不过,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漆面到底有没有逾制?”叶星辞问。
  “当然没有,我做生意讲诚信的。”楚翊幽深的双眸闪过异彩,“不过,棺材是我的铺子里出去的,我说了算。”
  他提高声音,对驾车的罗雨道:“走,去下一条街周御史家。”
  两天的功夫,叶星辞陪楚翊拜访了十几名朝臣,及一些品级较低,不必参加常朝的官吏。基于一口棺材的交情,大多数人都愿意顺势而为,助楚翊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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