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129节

  楚翊对天起誓,绝不辜负托付。
  叶星辞忽然想起,陈太妃身边,有个叫翠玲的宫女是老太后的耳目。楚翊刻意让生母和养母天天念叨他穷,如今起效了。老太后担心,这老九再穷下去,会没法接济老三和他的一大家子。
  这小子真是一步三算。
  “这几天啊,我吃了东西就吐掉,还偷偷洗了冷水澡。”
  老太后再度开口,令叶星辞惊诧地睁大双眼,楚翊也浑身一震。
  “呵,我就要折腾死自己,让老四这婚事成不了。我这辈子,没吃过亏,也不亏欠别人……”她看向楚翊,神情慈蔼平和,目光也清澈了,“我活够了。老九,欠你的人情,我还了。”
  话音落下,她惊坐而起。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抽了亲儿子一耳光。又揉着他的脸,摧心剖肝地嘶吼:“老三啊,你把娘的心都搅碎了!既当了和尚,就给娘念一段往生咒吧!”
  知空合掌而跪,流泪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在儿子的诵经声中,太皇太后砰然躺回床上。她鱼似的喘气,出的多,进的少。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颈间慢慢收紧。
  一声长叹,撒手人寰。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知空泪如泉涌,兀自念咒。
  楚翊也掩面而泣,正要招呼众人进殿商量后事,却被老婆一把按住。
  叶星辞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乃至于有些无情。他紧盯知空,压低声音:“当着太皇太后的遗体,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说!”
  知空停止念咒,哀痛地点头。
  “你有没有,在御花园的凉亭下埋蜥蜴?”
  叶星辞明白,此刻在亲娘的遗体前,知空的话才绝对可信。楚翊也猛然挑眉,盯着三哥的脸。
  知空迷茫否认,不知道什么蜥蜴。
  “那去年中秋,庆王逼问你时,你怎么不否认?”叶星辞急切追问。
  知空说,他都不记得老四提过这些。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见公主不再开口,他又合掌念咒,渐趋超然。
  “这种时刻,你三哥绝不会说谎。看来,就是庆王干的!”叶星辞拽过丈夫耳语,“夜宴上,庆王看知空头脑不清,就干脆自曝魇镇一事,想顺势推在他身上,彻底压垮他。”
  楚翊蒙着泪的双目一片肃杀,沉声道:“这是我们制约庆王的杀手锏,攥紧了。不公然亮出来,才能挟制他一生一世!”
  之后,他在床边跪直,悲戚而高亢地宣布:“太皇太后薨了——”
  杂沓的脚步声从殿外涌入,嚎哭如潮水瞬间填满宫殿。又随着太监的奔走通告,在深夜的宫城里一波波漾开:
  “太皇太后薨了——”
  很快,宫里响起丧钟的嗡鸣,大丧之音传遍每个角落。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钟声中,知空兀自念诵往生咒,缓缓退离,以免碍皇上的眼。
  叶星辞被这些哀戚的声响,和众人的悲痛裹挟,像漂荡在悲伤之海,不禁落了泪。对这位复杂的老太太,他没什么感情,但有谢意。老人家虽出自私心,但总归是把珠宝首饰全给了他。
  见众人彻底哭开了,庆王世子才正式哭出声,以免像方才那样哭早了。
  “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在一声声循规蹈矩的劝谏中,永历由嚎啕大哭逐渐平静。他靠近精于白喜事的九叔,挽住他的手臂,却抽噎着难以吐字。
  年轻的皇太后扶住儿子,温婉道:“皇九叔,你有经验,丧礼就交由你和礼部主持了,辛苦你了。”
  时隔一年,楚翊再度接下重担。
  “拟旨。”望着奶奶的遗体,永历扯动哭哑的喉咙,“宁郡王加封亲王,操持国葬。着令各部衙通力配合,不得懈怠。”
  让亲王主持丧礼,是为了让皇祖母走得更体面。眼下宁王和庆王都被削了,那好办,再重新加封一个回来。
  叶星辞想,当初恒辰太子建议楚翊专攻白喜事,可谓高瞻远瞩。纵观北昌的皇亲国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特殊人才了。
  **
  长夜如一匹黑缎,碎玉般的星子洒落其上。
  香烟弥漫,白幡飘舞,困得东倒西歪的人们也跟着晃荡。
  又一次,叶星辞一身孝服,头簪白花,经历着在异国他乡的守灵生活。上回他初来乍到,忐忑难安。如今,他心里有了人,身体有了家,只是依旧前途未卜。
  虑及天气和暖,停灵二十一天。这夜过后,便是出殡的吉日,灵柩会运至雁鸣山,与高宗皇帝合葬。故而,皇室宗亲和朝臣不再轮值,全都跪在老太后的寝宫内外守灵。
  殿外飘来沉沉的诵经声。僧人中有知空,皇上开恩,准他送母亲最后一程,再回去守陵。
  “嗬……”有人跪着打起呼噜。
  叶星辞见楚翊倏然侧目,率先看向自己。他有些不悦,小声道:“不是我。”
  楚翊笑了笑,指指跪在后一排的庆王世子。
  庆王起身,一巴掌拍醒儿子,恼火地训斥。让他以自己为榜样,跪正了保持清醒。
  叶星辞想,庆王确实精神极了呢,就算不守灵,躺床上照样失眠。
  永历以皇祖母薨逝为由,向喀留王回绝了庆王与其胞妹的亲事,三年后再议。并明确表态,出殡之后,庆王还圈禁宗正寺,侵吞内帑、污蔑帝师的事还没完。
  叶星辞实在疲倦,再不动一动,马上也要打鼾了。他去配殿喝茶暂歇,楚翊紧随其后。
  四下无人,叶星辞掩唇打个哈欠,闲聊道:“难怪,年初你们秘密商议削减军需时,庆王敢保证西北安定。那时,他就打算娶楚献忠的妹妹续弦了。他怎么不早点筹划亲事?”
  楚翊笑笑,在他眼前做了个展示珍宝的手势:“他不是惦记着你这位金枝玉叶么。”
  叶星辞朝殿外看看,低声道:“看来,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整他。”
  “或者说,是吴大人下了决心。皇上的每一步,都是吴大人的意思。”
  茶浓得发苦,不为品鉴,专为提神。
  叶星辞啜饮苦涩的茶汤,心想:我该何时动手?等庆王回归圈禁生活,悄悄潜入结果了他?回想上次夜访宗正寺,似乎戒备松弛,趁夜潜入不难。然后,伪装成自杀……
  可是,楚翊习惯于半夜给他盖被子。往身边一摸,呀,老婆没了,肯定要忧心疑心……看来,只能下点蒙汗药了。
  有了初步计划,他又被细节难倒了。
  杀人有一千种方法,选哪种?闹出动静怎么办?失手被擒如何收场?就算得手,倘若现场太混乱,难以伪装成自杀,后续将有无数麻烦,楚翊也会被朝野质疑。
  亲手杀死一个熟人,还是心上人的兄长,太难了。
  而且,他虽身历几战,还算勇猛,但他没杀过人,那一点也不容易。故事里的侠客,几句话的篇幅就杀了上百人,之后潇洒离去。现实中呢?剥夺他人性命的瞬间,也会将自己的灵魂撕去一角。
  唉,好烦,脑子要烧起来了。
  第222章 肺腑之谈
  “我们可以松口气了。”
  思绪被夫君的声音打断,叶星辞看向对方,男人继续道:“既然这次是按旧制来,那我们三年之内都不可以生育,两位母妃也不会催了。”
  “这倒是。”叶星辞蹙眉,粗暴地拂了拂鬓间松动的白花,“你想过告诉她们真相吗?”
  楚翊说自己也不确定,日后再说。最近养母身体微恙,受不了刺激。
  又坐了片刻,小两口准备回殡宫,正遇见吴正英被宫人搀扶着回到群臣之间,白须如飘在夜风里的芦花。这一年来,为小皇帝的所有操劳,都铭刻在其中。
  楚翊忙上前关心,吴正英说没事,连跪三个时辰了,体力不支,在另一侧的配殿喝了碗参汤才缓过来。
  “九爷。”吴正英叫住正要离开的楚翊,皱纹围拢的双目泛着深沉的光,“老夫想与你,和公主谈谈。”
  楚翊欣然一笑,请老人家先行,叶星辞落后半步相随。他们从跪满朝臣的殿前走过,这些人也全都戴孝,头缠麻布,泱泱一片,犹如夜幕下落满白子的棋盘。
  叶星辞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悄悄锁在他们身上。他隐约预料到什么,心底潮起一股振奋。这是一种公然的支持,否则,吴大人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坦然与楚翊同行。
  在吴大人心里,摄政王的人选,已经定了。
  伴着月色和舒适的清风,三人从殡宫后绕到御花园,登上一座楼阁,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唉,就这吧。”
  吴正英确实老了,爬两层楼都喘。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一阵火星四溅,几案上的残烛燃起,照亮一老两少三张面孔。
  幽微火光,托着空气中的浮尘。
  “阿嚏——”叶星辞一个喷嚏,灭了烛火。在楚翊的嗤嗤轻笑中,吴正英也笑了笑,又点燃蜡烛。
  “九爷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建议皇上继续圈禁四爷,不给他翻身的机会?”老者淡淡开口,“不是我记恨他污蔑我,而是时候到了。今天,老夫有些心里话,想跟九爷说说。”
  “吴大人,在那之前,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楚翊言词恳切,“或者说,是谢罪。”
  烛光勾勒出吴正英眉宇间的沟壑,他定定注视着年轻的亲王。
  楚翊瞥一眼老婆,坦诚检讨:“庆王会朝你身上泼脏水,是受了我的误导,从而产生你我已结党的误判。”
  他将身边人的出卖,自己顺时施宜的布局如实相告,“除了请一个与你容貌相仿的郎中来府里,我没做其他的。我事先知道,那晚你正陪伴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所以才有所行动。对不起,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吴正英沉默着,两腮绷紧颤动。叶星辞抿了抿唇,心虚地垂眸。
  楚翊将责任全揽过去了,一字没提是王妃的主意。看来,楚翊要挨骂了。不过,再怎么生气,鸿儒硕学的吴大学士也不会动手打人吧?
  忽然,老人家窜了起来!抢着夹菜般上身前倾,隔着矮几给了楚翊一记老拳。楚翊看清了动作,却没躲闪,硬生生受下。
  “呃……”
  重击之下,他的头猛然后扬,鼻子飚血,如漫天花雨。叶星辞张着嘴欣赏奇观,旋即手忙脚乱去捂夫君的鼻子。
  “怎么样,逸之哥哥?”
  “没事,我很好。”楚翊仰头,捏紧鼻翼,结果血从嘴里喷出来,仿佛即将英年早逝。
  “啊你吐血了——”
  “松手,别捏鼻子。”吴正英叹了口气,绕到楚翊身边,撸起孝服袖子,按住左臂的孔最穴,并示意大呼小叫的王妃也照做。
  叶星辞按住右臂同个位置,汹涌的鼻血渐止。他感叹:“诶,关闸了,好神奇!”
  随后,吴正英又叫楚翊将两只手的中指互相紧勾,可继续止血。叶星辞则撕下衣摆,为对方擦脸。
  “九爷,我原谅你。”吴正英端正地跪坐回对面,“我多少猜得到与你有关,但没想到,你会主动承认。我恨你利用我,也敬你敢作敢为。”
  他盯着靠在老婆身上享受擦脸的宁王,豁达而干脆道:“此事就此结束,谁都别再提。现在,说正事吧。”
  楚翊坐直了,仍勾着两根手指,像在练什么神功。
  吴正英道:“请王爷想一想,先皇驾崩这一年来,我为何坐视庆王与当初的瑞王争权,又与你相争至今,迟迟不让皇上择立摄政王。”
  “你想揪出朝中的蝇营狗苟之辈,宵小党争之徒。”楚翊说出早已看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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