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68节

  “我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世事洞明,有时我会忘了,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李青禾不禁感叹于楚翊的城府和远虑。
  “我年轻,所有的路都在摸索。但幸运在,有人曾把这些提前告知于我。论才略,十个我也不及那人。”
  见楚翊陷入缅怀,目光悠远地眺望窗外一方蓝天,并未直言那人姓名,李青禾很识趣地没追问。
  是恒辰太子,叶星辞想。那是个怎样胸怀韬略的赤诚之人,能看透险恶,却依然纯粹。无保留地与心有峥嵘的年轻叔叔分享一切,毫不忌惮对方的雄心。
  可惜,如此俊杰,还没留下子嗣就英年早逝。想到这,叶星辞一怔。他以常人之情替恒辰太子惋惜,差点忘了,楚翊目前也面临着同样的遗憾。
  叶星辞就没有繁衍后代的冲动。父亲对他的冷漠,以及带给他的压力,让他并不向往成为别人的父亲。但他依旧会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为了让娘开心——在卷入太子的计划,喜欢上男人之前,他是这样规划的。
  楚翊会怎么办?将来,这小子一定会另娶,延续血脉。想着这些,叶星辞心绪杂乱,如路旁干枯纠结的树丛。
  大概是想说些轻松的,李青禾忽然转移了话题,真挚地说道:“转眼,王爷大婚一月有余,下官祝王爷与王妃早生贵子。”
  “嗐,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始终盘桓在楚翊嘴边的淡淡笑意倏然冻住,化作一声轻叹。
  叶星辞故作自然地道谢:“借你吉言。”
  驾车的罗雨瞥来一眼,抿了抿嘴唇。车厢深处扑哧一声,是正在打盹儿的四舅笑了。楚翊有点恼火,白了四舅一眼,但在李青禾看来却是腼腆。于是,他继续闲话家常,满眼的幸福:“我的两个闺女乖巧懂事,我出门前,她们还叫我好好办差,空闲时再想她们。”
  “我也喜欢闺女。”楚翊道,“臭小子太顽皮,光着屁股满屋跑,不喜欢。”
  “你不看不就行了。”叶星辞皱了皱鼻子,冷冷斜了楚翊一眼,知道对方在暗讽自己。
  李青禾顾自说着孩子的事:“女孩文静,就是叫人牵挂。”
  “罗雨,停车,我想净手。”楚翊打断这个话题。
  他怕马上的少年听了这些养儿育女的家常,内心会愈发歉疚。然后又半夜哭鼻子,抱怨什么“这里不是家,你不是家人,嘤嘤”。真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受骗者,该呜呜呜的是自己。
  下了车,楚翊踩着路旁无人涉足的皑皑积雪,往树林里走了走,撩开衣摆。忽然,身后响起踏雪声。他的王妃也来了,几乎挨着他,开始纵情挥洒下泉,嘴里还吹口哨,俨然一个顽劣的半大臭小子。
  与妻子并肩“作战”,简直就是一场梦魇,吓死人那种。楚翊心里一阵翻腾,神情悲伤,往边上挪了挪,尽量不去在意对方。
  然而,这小骗子却天真烂漫道:“逸之哥哥,我们来比赛谁尿得远!我可厉害了,顺风尿一丈,顶风不湿鞋。”绝对是故意找茬。
  “不、不要!”楚翊吓得慌忙整理衣服,手帕掉在面前的雪地,被污染了。他转身离去,淡淡道:“可惜了,那上面的刺绣还挺漂亮。都怪你,吓死我了。”
  “这有什么,我绣一个赔给你。”小骗子屁颠颠随后而来。
  “你?”楚翊怀疑地轻轻嗤笑,“算了吧。你那双手,也就耍枪还行,可耍不来绣花针,那是细功夫。”
  小骗子登时被激发出斗志,不服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经常看子苓她们绣花儿。”
  “兄弟,你要是绣成了,再难看我也成天用。”楚翊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戏谑表情。哼,难死你,必定是水牛使绣花针——掰不开蹄子。
  一路南行,积雪愈发的薄,风也不再刺骨。
  十多天后,抵达翠屏城时,大地已露出本色,偶见片片绿痕,那是四季常青的树木。凛风裹挟着沅江的水气冲在脸上,是湿冷的。在外面呆久了,整个人就像穿了一件湿衣服,寒意慢慢浸透肌骨。
  好熟悉的感觉,叶星辞怀念地想,兆安的冬天也这样,更暖一点。
  “罗雨,先停一下。”楚翊望见了一众郊迎的官员,却叫停马车。叶星辞也跟着勒马,透过洞开的车窗,看见楚翊朝李青禾手里塞了些沉甸甸的家伙,金光一闪而过。
  “王爷这是——”李青禾诧异,要还回去,“我的钱够使。”
  “拿着。”楚翊干脆地按住他的手,目光温和而坚毅,“人情往来,请客吃饭,都要用到。你是钦差,有人宴请你,就大大方方的去,然后再请回去。不贵重的礼物,就收下,然后再买点差不多的回礼。你是清正的人,可该变通时,也要变通。绝对的理想化,在不完美的世界里行不通。圣贤书上说的,只是个参照。有人情世故开路,往往更好办事。为了天下黎庶,务必要将新政试行下去。顺便,到你曾任知县的丹宇县看看吧,那的百姓都记着你呢。”
  李青禾动容得眼眶泛红,揣好金条,郑重抱拳:“下官铭记于心,必不负王爷厚望!”
  自接到上谕,前来郊迎的官吏估算着时间,已经等了三天。楚翊的轻装简从令他们惊讶,若非他的雍容气度和清冷贵气的姿仪,简直要被怀疑是骗子。楚翊解释,带着亲王仪仗太过招摇,恐怕一个月都走不到地方。
  新任知府接到消息,赶来城门迎候,引领楚翊前往府衙。一众胥吏在前鸣锣清道,命百姓分列街道两旁回避,恭迎皇九叔宁亲王。
  “快,避一避!老伯,把摊子往后撤撤!大婶,你的馄饨车挡路了!过去两个人,帮她往边上抬!路上的杂物都清一清!喂,那个当街撒尿的小孩是谁家的,快抱走!”
  没人知道,那紧随车驾,身骑白马的秀逸少年就是王妃。他美如冠玉的脸庞顾盼神飞,鼻翼轻轻翕动,念叨着:“啊,馄饨……还有鱼糕的味道……”
  瑞王的亲家,前吏部尚书杨榛的牌坊早已被推倒,徒留石座。昔日宾客盈门的杨家老宅沉寂萧条,残破的封条在大门猎猎飘动。对面青楼生意倒不错,隐约传来歌女的轻吟浅唱,是楚翊的却扇诗。
  叶星辞有点诧异,区区一首小诗,竟已流传到这里了?那江南肯定也听说了。传到娘耳中时,她一定不会想到,儿子嫁人了。
  “就是这位九王爷,娶了齐国的嫡出公主。”路旁百姓交头接耳,“要是他做摄政王,肯定就再也不打仗了,哪有女婿跟老丈人刀兵相见的。”
  “王举人说,大婚那天,排场相当大。整条街挂满大红灯笼,连宵禁都停了,流水席摆了三天!那叫一个阔气!”赴考恩科又落榜的举子,已将婚礼盛景作为谈资传遍本地,百姓津津乐道。北昌各州府,皆是如此。
  公主的价值,愈发显现出来了。“她”,就是宁王的半张脸面。哪怕只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也足以让夫君如虎添翼,搅弄风云。
  可是,真正的公主在哪呢?这是她舍弃荣华,抛却家国,独自生活的第一个冬天,不知她会不会烧炉灶?
  第123章 向夫君学习
  步入府衙,楚翊高坐大堂,接受本地数十名文武官员叩拜。四舅无官无职,不便参与议事,去花厅休息了。换上官服的李青禾则在楚翊下首端坐,面容冷峻。
  叶星辞与罗雨他们列队在大堂一侧,腰背挺直。谁能想到,王妃就在这一列年轻的护卫之中。
  几盆炭火正旺,满堂暖意盎然,烘烤着一方书有“万法依条”的匾额,及一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的楹联。众人分坐两旁,都穿着绣有飞禽走兽的靛蓝官服。
  “区区百十来号水贼,居然劳动九王爷冒严寒驾临敝府,下官实在惭愧。一方面,是下官能力不济。另一方面,水贼实在狡猾,屡屡往对岸躲藏,南齐又不愿配合。”率先开口的是新任知府,姓孙。五十来岁,仪表堂堂,一双机敏睿智的双目令人印象颇佳。他解释,本州巡抚因病未能赶来翠屏拜见,谕令他全力配合王爷,不容有失。
  “孙大人不必自咎,本王看过你上的奏疏,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衣着素雅的年轻亲王微微一笑,声音朗澈如汩汩春泉,“都说事在人为,可很多时候,看似不难的事,偏偏就是办不成。牵涉的人越多,就越难。”这话,也像是在说给将要在本地试行新政的李青禾。
  叶星辞着迷地注视高居主位的男人,目光柔得像纱,轻轻披在对方身上。
  他能感到,楚翊有点紧张,桌案后的双手紧紧攥着膝头,怪可爱的。不过,面上依旧从容,笑意淡然。仔细想想,楚翊所有的慌张失措,似乎都只留给了自己。
  叶星辞知道楚翊在紧张什么。
  上次来,只是视察渡口水运(虽然暗地里是翻瑞王的旧账),像一次悠哉的远游。此次却身携重任,朝野皆知他来剿贼了,并将以驸马的身份与江南沟通。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遭人诟病。故此,庆王才硬推给他。
  可楚翊还是毅然接下,不曾推辞。非但如此,还给自己升了难度,要趁庆王不留神,把新政一并试行了,堪称雷厉风行。
  叶星辞很佩服“夫君”迎难而上的劲头。希望这小子能加把劲,迎男而上。想到这,他撇撇嘴角,黯然盯着靴尖。
  “本王这次来,是要做成两件事:试行新政,剿灭水贼。”楚翊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话语砸在青石砖地,和在场每个人肩头,“钦差李大人,将在各县负责新政的试行,诸位务必配合,集思广益。新政在翠屏府试行半年左右,就正式推向全国。”
  他右手一扬,向众人介绍李青禾。后者起身,朝众官吏肃然抱拳,又款款坐定。
  众人屏息,互相交换眼色。先皇在位时,就将新政提上日程,只是迟迟没有推行。后来,社稷生变,新帝继位,各类事项应接不暇,一再耽搁。如今突然落在翠屏府,都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
  “大家千万别糊弄这位李大人,他可不是坐而论道的腐儒!”楚翊扬起嘴角,赞许地瞥向李青禾,“在座的,或许有人认识他。他曾是翠屏治下一知县,常年与底层琐事打交道,深得民心,也在田间地头耕作过。抓一把土,就知道这片地能产多少粮。”
  他的音色忽而转冷,笑意收敛,双目生寒,恰似此刻闯入夹棉门帘的一缕冷风:“有不同意见,明着提,大家一起琢磨。但谁敢暗中使绊子,阻挠新政,决不轻饶!莫怪本王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铿锵的话音刚落,楚翊拾回温润的笑意,弯起双眼友善道:“诸位,只管大刀阔斧地革新。做好了,本王绝不贪功,必定亲奏万岁,阐明尔等的功劳。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承担。”
  这番话,既是当众给李青禾撑腰,也是给所有人喂了定心丸。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先降雷霆后施雨露。
  叶星辞在旁认真听着,也学着,如何去做一个领导者。他不知小皇帝给了楚翊多大权力,但立威时,必须将手中的权力尽量夸大,让人摸不准底细。
  “本王则去对付水贼。孙知府先派人去江南打声招呼,明日我便持节渡江,携王妃——”楚翊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傲立的少年,迎上对方灿烂的笑容,又慌忙收回视线,“也就是齐国公主的手书,请江南配合剿贼。翠屏府曾经的一班官员怠惰懒政,南齐的官吏也不作为,才让水贼猖獗多时。他们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部署,令人精神振奋。孙知府由衷道:“王爷英明果敢。”
  “不敢当。”楚翊炯炯的目光燎过在场一众官吏,盯得人不敢与之对视,随即温和一笑,“为了方便理事,我们就在府衙住下,劳孙大人为我和随从找个清净整洁的住处。诸位各自去忙公事吧,江防的李总镇随我移步后堂,我想了解一下这伙贼人的行事作风。”
  与李总镇谈罢,天色已微暗。
  住所也安排打扫妥当,是东北角一处清静别院。府衙各处正在掌灯,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在檐下,为严冬傍晚添了一丝温馨。冷风送来炊烟,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叶星辞吸了吸鼻子,率先掀开门帘,步入三开间的正房。屋里被炭盆熏得暖烘烘。榆木家具一尘不染,质朴洁净,左侧的书房里也有一张床。
  楚翊随后而至,左右走动查看,舒心地喟叹:“太好了,有两张床,哈哈。”
  这个“哈哈”像一阵寒风,将氛围冻结。叶星辞别扭地斜了他一眼,“逸之哥哥,你既然把我当弟弟,为什么还是怕跟我同床?你心虚什么?”
  “我不怕,也不虚,只是不习惯。”楚翊岔开话头,“晚饭想在衙署里吃,还是上街吃?”
  “我要去外面吃,吃好多东西,撑死自己。”叶星辞摸着肚皮,赌气地嘟囔,好像肚子里住着仇人,“吃得胖胖的,反正也没人跟我挤一张床。”
  楚翊忍俊不禁,端详眼前灵动俏皮的少年,却被凶巴巴地瞪了一眼。
  上街之前,叶星辞特意叮嘱仆役,那匹屁股有烙印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有新鲜蔬果也喂一些。
  一行人吃了几样小吃,趁宵禁前在街面闲逛。湿冷的风迎面而来,吹得脸颊潮红。
  自从知道叶星辞是男人,陈为和罗雨看他的眼神就很复杂,有怨恨、愤怒和无奈。虽不曾苛待,但生疏了许多。尤其是陈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计划。
  叶星辞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骗光王爷老婆本的骗子头目,阴险狡诈。他毫不怀疑,若楚翊一声令下,罗雨能立刻出刀宰了自己。
  每次,叶星辞与四舅目光相遇,都能发现对方一脸惆怅,像被人捏着蛋。四舅肩负帮外甥娶媳妇的重任,在永固园住了半年,整日牵线搭桥,结果却啼笑皆非。
  这时,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经过。陈为看了一眼,忽然快步撵上叶星辞,主动交谈:“小五兄弟,我外甥肯定要另娶侧妃,开枝散叶。等开春,我就帮他张罗,先知会你一下。不是四舅对你有成见,而是我必须尽到长辈的责任,让逸之的人生走上正轨。”
  叶星辞没直接回应,而是将问题淡淡地踢给“丈夫”:“九爷,你觉得呢?”
  楚翊抿了抿嘴,笑而不语,似乎想看看爱钻研兵法的王妃会如何应对,生活处处是战役。
  叶星辞忍着当街殴打长辈的冲动,神色不卑不亢,对楚翊剖析利弊:“再娶一个也行。不过朝夕相处,她肯定会看穿我是个假公主。到时,她会将事情闹大,要你休了我,把她扶正。而你,没了公主装点门面,进位摄政王的事可就悬了。”
  “有理。”楚翊目露赞许,缓缓点头,“四舅,听见了吗?要有远见,别瞎张罗,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志向。”
  “四舅,你先替自己张罗张罗,考个秀才,再中个举人。”叶星辞反将一军,开始刁难陈为,堪称以牙还牙,“这样,九爷脸上也有光,对吧?跟王府隔条街的崔御史家,人家的舅舅是进士,考中秀才时才十五岁,而你过了年就十七了。不是晚辈对你有成见,而是一片孝心,必须尽到督促你进取的义务。”
  哼,想欺压老子,哪怕你是舅舅也休想。
  楚翊长眉一挑,心疼地瞥一眼四舅,眼神在说:看看,自讨苦吃吧,我都不敢惹他。
  这通抢白字字珠玑,让陈为羞红了脸,讪讪地咬着嘴唇,想憋出几句反驳之词。罗雨小声劝道:“舅老爷,你还是别说话了,王爷都说不过王妃。我也对王妃有看法,但我能忍住不说。”
  “罗兄弟有话直说呗。”叶星辞冷冷瞟一眼罗雨。
  “我不说,我说不过王妃,我就憋着。你不知我想说什么,就没法反驳。”
  “你——”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话可说了。
  罗雨有一种能化解所有锋芒的能力,楚翊在旁笑出声来。
  第124章 这位公子很旺夫
  忽听背后飘来一道老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如一口破钟:“身披青色斗篷的公子,请留步。”指的是“王妃”。
  楚翊下意识将少年揽在身边,警惕地回眸,原来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一袭破旧道袍,怀抱写有“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幢幡,有些脏污的花白须发在冷风中颤动。
  楚翊猜,老道接下来要说:“这位公子,我观你印堂发黑,实乃大凶之兆,不如移步算上一卦,或能逢凶化吉。”这是初步筛选目标,没事的,直接走了。有心事的,便会迟疑,也就入了套。
  人,但凡有所求,便有破绽。而算命之人,就靠这些破绽糊口。从财星、官星、印星入手,进行全面哄骗,再用十神、五行把人唬懵,乖乖掏银子。楚翊一向不信这些,只信自己。
  老道借着街边楼阁透出的灯火端详叶星辞,微微一笑,瓮声瓮气地开口:“公子容貌灿若朝霞,却有一种旺夫的气场。贫道觉得奇怪,就叫住公子想仔细看看,果然不错。”
  “我旺夫?”叶星辞哑然失笑,“我可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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