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63节

  第114章 一片锋利的叶子
  烛火又悄然矮了一截,红泪暗垂。
  “我娶了个男人,还带去太庙告祖,你我都愧对楚家的列祖列宗。”
  楚翊终于再度开口。
  叶星辞不觉得这有什么,轻快地回道:“九爷,你不是不信鬼神吗?人死如灯灭,祖宗根本不存在,何来的愧对。”
  楚翊差点被噎死。他直挺挺地坐起,死盯床上的少年,眼神锐利,仿佛在弯弓搭箭瞄准目标。他自负机敏,极少在斗嘴时败阵,此刻却张口结舌。
  少年真诚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道:“我骗了你,对你,我有愧。有机会时,我会竭力补偿你。但我不觉得愧对你的祖宗,我又不认识他们,你别用这些虚无的负担来压迫我哦。”
  楚翊咬了咬嘴唇,窝着火躺下,气得又踹被窝。可他又不能说人家错了。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老婆么,他对自己说,你不就是喜欢“她”这些吗?俏皮,爽利,乐观,坚韧,顽强。即使做了尼姑,被困寺庙受辱,也能在月下傲然舞枪。
  “她”总是有本事独自走出逆境,无需仰赖旁人的安慰。昨夜骗局败露,也不耽误吃夜宵。“她”是不需要任何人浇灌的异草,自会在风中吸纳雨露霜雪。哪怕被气死,他依然欣赏“她”。
  可是,这是个男人。一幅画换了底色,也就变了意蕴。或许依旧美观,但对赏画的人而言,已截然不同。
  楚翊叹口气,聊起公事:“今天,我向袁大人举荐了李青禾。”
  “李青禾?就是你一直资助他妻子看病的那位,被革职的知县。”少年的脑筋转得很快,立即觉出其中的疏漏,“袁大人得知你们认识,肯定会起疑吧?”
  “怀疑但是不说破,就等同于没有。”楚翊冷静地剖析,“我举荐了李青禾,袁大人应该能想到,把瑞王搞垮的整件案子,是我在幕后推动,借庆王的手去打击瑞王。相当于,我把自己的一点把柄交给袁大人,算是跟他交心的见面礼吧,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
  “你不怕他告诉庆王?”
  “他跟四哥尿不到一个壶里。”楚翊淡淡道,“说了也无妨,反正四哥也能猜出来。在他眼中,我早已是个大恶人了。他仍觉得,你是被我花言巧语蒙骗了,才会嫁给我。”他顿了顿,苦涩地说了下去:“殊不知,被骗的是我。”
  沉默去而复返。
  “白天,我在家里转了转,发现好多房屋都闲置着。”小骗子打破沉寂,口吻居然带着一丝嫌弃,“破破烂烂的,像书里说的会闹鬼的废弃古宅。”
  楚翊不想搭理他,但既然对方问了,只好解释:“这府邸有年头了,修葺屋舍很费钱,就一直没管。说实话,现在我手头不宽裕。收的贺仪不少,但没什么现银,短期内也不便去当铺典当,以免叫人笑话。”
  “从你三哥四哥那收来的金银呢?”
  “娶你用了。”
  小骗子沉默一下,道:“我从公主的嫁妆里拿一部分贴补你。”
  “好。直接给管家吧,我给你打欠条。”楚翊没拒绝,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也不是尘外孤标之人,外头的人情往来又不能全凭一张脸。
  “欠条?好啊!”叶星辞很开心。
  让对方欠自己点什么,似乎能缓解心里的内疚,“对了,王公公把所有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不过,我今天都还给他了。以后还是他来管家吧,我脑子不好使。”
  “不,你脑子很好使,你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当家容易得罪人。”楚翊淡淡地揭露,“又想,王管家忽然放权,肯定会失落。我正好趁机笼络他一下,让他感激我,以后好相处。下人们也会觉得,我这个王妃高风峻节。”
  这些话一针见血,让叶星辞脸上一热,坦诚道:“你说对了。还有一点,忽然从花前月下,过渡到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去惦记还剩多少米面,马棚缺不缺草料。”
  “没关系,正好老王喜欢操心这些,我原本也没想交给你打理。”楚翊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却又不愿面朝着床。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我是男的?”叶星辞不禁好奇。
  楚翊捂住头,没好气地回道:“没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就是太爱分析,硬是把男的分析成了女的。”
  “所以,你自己也有责任?”
  “我——唉——”能言巧辩的皇叔再度失语。
  “还有一件事。”叶星辞将下巴搭在床边,又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其实,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外面传的是谣言。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各类珍宝有一些,也不算多。”
  楚翊诧异地回头扫来一眼,又迅速转过脸去,“原来如此,那也够多了。”
  “还被我们花了一点。但是没乱花,狂嫖滥赌那些都没有的。”
  “这是你们骗子团伙的事,与我无关。”
  这样平淡的睡前闲谈,让叶星辞有种错觉:他们和好了,楚翊已经不生气了。可床上床下的高低落差,又在提醒他,他们的隔阂犹如天堑。
  “你上来睡吧?”他小心提议,又慌忙补充,“我、我可以溜边躺着,绝对不碰到你。或者,在床中间隔一条被子。”
  “不了。”楚翊平静回绝。
  “不然我们换换?你可是亲王,我只是个侍卫,让你打地铺我过意不去。”
  “不用。”
  “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叶星辞十指死死地抠着褥单。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堵住耳朵。可男人的回答,还是顺着指缝溜进来。而他的爱情,也顺着指缝溜走了。
  “小五,我不好男色,从来就不感兴趣。就算我过几天消了气,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了。”楚翊把肩膀缩进被里,声音冷静近乎冷酷,理智几近绝情,“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这是塔基和树根。没了这些,再高的塔也要塌,再茂密的树也会枯死。我对未来所做的一切规划,都基于你是女人,现在全乱了。诚然,你罕见的美貌已经超越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但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不会因为色迷心窍而继续迷恋你。你开玩笑,说我该配享太庙,我没兴趣。但我的确想要做出一番,值得享受万世香火的成就。若我轻易被区区色相所惑,我就注定走不远。人生如棋盘,儿女情长于我,只是一角。”
  他嘴上这样说,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小五,或许你觉得我铁石心肠,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叶星辞呆呆趴在床边,嘴唇和眼里的泪一齐颤抖。像一个正伏在爱人坟前哀悼的人,经历着呕心抽肠的悲伤。须臾之间,伤感又化为他的盔甲和兵器。
  “是你追求我,让我喜欢上你!是你主动的,是你!”他突然爆发,捞鱼般去扳动男人的肩膀,破口大骂,像在用舌头舞枪,“情浓时,把我捧在手心,说出的话像掺了蜜。现在老子变身了,多个牛牛,又被你说成‘区区色相’!他奶奶的,你才是蛆!绝情的话,只敢缩在被窝里说!”
  楚翊被骂得浑身一震。白天还励精图治,八面玲珑的堂堂皇叔,此刻却用被子蒙住头,开始逃避了。
  “跟我好的时候,山盟海誓。呵,现在不想跟我好了,你小子又不在意儿女情长了!成了心怀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便宜全让你占了!”叶星辞抓住男人作为护盾的被子,拼命扯动,语气咬金断玉般强硬,“楚一只,一只熊汉懦夫,你给老子出来!一动不动是王八!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了!”
  “够了!够了!”楚翊破壳般猛地钻出被子,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他深深望着床上的少年,烫嘴似的飞快道:“我认真爱过一个叫叶小五的女孩,但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叫叶小五的男孩。就先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小兄弟。”
  说完,他又缩回被里。决绝的话说尽了,却在气势上一败涂地。
  叶星辞默默躺下,背朝床外,与床下的男人一高一低地背对背。
  他压下喉咙的酸胀,轻轻地说:“逸之哥哥,虽然我穿着女人的衣服,可我并没做过多伪装。我的爱好,爱吃的东西,爱看的书,我的喜怒,都是真的。我跟你说过的梦想,做一个将军,也是真的。如果你曾经喜欢我,那你就是喜欢上了真正的我。而现在,我也没有变。”
  良久,传来回音:“没有变?跟你比起来,沧海桑田都算小变化。”
  叶星辞哽咽一下,带着哭腔,毫无威慑力地威胁道:“如果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也不再喜欢你了。”
  “好。”背后响起梦呓般的回答。
  烛火倏然灭了。燃尽了,泪干了。床铺如沉入湖底般漆黑。
  流尽的烛泪,似乎转移到了叶星辞脸上。他死死捂住嘴,蜷成一团,无声地抽泣。不让一丝脆弱外泄,呵护着自己的坚强。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结束了,而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开始了。
  第115章 枕边风,侵人骨
  **
  冬月初一,金阙监生高元帅圣诞。
  齐帝于风和园做法会,而后设宴于高阁,为从江北回来的兄弟和爱子接风。数张条案二字排开,陈列着东南运来的各类鲜果。
  皇后凤体违和缺席,俞氏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位子,紧靠齐帝身边,不时说几句悄悄话。她浑身透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妩媚,像开始衰败之前一刻的烂熟的红牡丹。
  叶贵妃冷漠地瞥他们一眼,便再也不去看,只关注身边的女儿。
  夏小满袖手侍立于太子身后,冷冷地瞄着正在诉苦的皓王。
  “儿臣刚到顺都附近的永固园,就害了莫名的急症,浑身起疹子。宁王说,这是传人的恶疾,没让我见妹妹。婚后三天,宁王带妹妹来永固园拜见二叔,算是回门,我也没见着,就隔着门聊了聊。自始至终,我都被隔绝在园子一角,好惨啊!好在,宁王安排了一班歌舞伶人相伴,美酒佳肴侍候着,招待还算周道,没怠慢我这大舅哥。”皓王脸上犹带点点红斑。说起“歌舞伶人”,似乎意犹未尽。
  夏小满听见太子鄙夷地轻嗤一声,似乎瞧不起皓王,连同提供“款待”的宁王。不过,夏小满倒是佩服宁王的手段,很会拿捏人心。
  “看把孩子累的。”俞氏的眼泪像老人起夜,说来就来。
  齐帝也心疼坏了,说这是严重的水土不服,以后再也不让他出远门了。并笑着调侃:“早知道,就让太子去了。他体质很好的,还能带兵打仗呢,就是没赢过而已。”
  太子挺直的肩膀微微一颤,显然被刺痛了。兵败被围,间接致使战事失利,是他的心病。夏小满也跟着心痛,想道:皇上口无遮拦,不是傻,只是不在意太子的感受而已。哪有那么多不经意,都是不在乎。
  “可惜我政务缠身,不像王兄那般清闲。”尹北望把玩着一个香囊,淡淡回击。
  皓王尴尬地怔了怔,随即说起宁王的那首流传甚广的却扇诗,评价道:“这位驸马算是个才子,据说也是顺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加封亲王了。”
  夏小满想,皓王是个刻薄的人,能做出这番赞美,显然对豪华款待极为满意。他稍微动了动站得发僵的腿,每个宫人都有一套久站不累的技巧,可以悄悄挪动而不被旁人觉察。
  “那也配不上朕的女儿,他生母就是个撞了大运的宫女而已。”齐帝说道。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顺眼。
  “对了,宁王的催妆诗做得也好,只是在场人不多,没流传开来而已。”天生斜视的顺王歪着头,看着皇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玉容何须铅华覆,剑气画眉枪点唇。”
  齐帝缓缓点头:“好归好,可是配上月芙那点花拳绣腿,委实夸张了。”
  夏小满看见太子攥紧了手中的香囊,脊背先是挺直,又缓缓颓下。只有他们明白,这诗写的是谁。而且,一定深得那少年欢心。
  叶贵妃向顺王询问公主的状况,驸马爷品性如何,夫妻俩是否恩爱。她问得很细,想回头讲给皇后。
  尹北望也望着二叔,认真倾听。
  “月芙气色很好,说话中气十足。宁王为人和善,待我彬彬有礼。”顺王回忆道,“他的模样嘛,我看不太清,但气质很好,身材也高大……亲迎那天,我看夫妻俩都挺开心。婚后三天回门时,反而有点疏远,也许是害羞?宁王像受了很大打击,食不下咽似的。月芙食欲不减,应该是没受委屈。对了,月芙已经不茹素了,一顿能吃一个蹄膀,三碗米饭。”
  尹北望扑哧一笑,心情顿时愉快了些。夏小满也跟着抿嘴,他清楚那遥远的一对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新娘子露相了。
  “月芙饭量这么大了?她之前像小鸟一样,朕还特意请太医调理。”齐帝欣慰一笑,“好啊,朕的女儿不受委屈就好。嫁妆丰厚,底气就是足。”
  叶贵妃又问,她侄儿叶星辞近况如何?何时回来?顺王道:“没留意。听下人们说,叶公子好像挺忙的。”
  没人知道,是忙着嫁人。
  “儿臣在回程中,目睹一片七彩祥云,实为祥瑞。特意作画,献给父皇。”酒过三巡,皓王献画,画中为一片元宝状彩云。
  齐帝龙心大悦,笑道:“彩云易散琉璃脆,越是美好,越不牢固,还好画下来了。近日再办一场宴会,叫‘彩云宴’如何?布置成彩云环绕的样子。”
  俞氏立即赞同:“是圣上有德,上天才降祥瑞。”
  “儿臣以为,不可妄庆祥瑞。”
  夏小满想拉住太子,奈何慢了一步。他只能冒着冷汗,听太子继续进谏,耿直得反常。
  “先皇曾明发圣谕,命各地切勿擅报祥瑞。否则,今天因祥瑞而颂扬圣上有德,改天发生灾异时,就会有人借机生事,攻讦朝廷,非议圣上。”
  叶贵妃也朗声附和:“太子所言有理。”
  齐帝深知这话不错。他沉默半晌,收起画,落寞道:“就依你们吧。太子可真擅长扫兴,改日朕赏你一把扫帚好了。”
  见气氛冷了些,俞氏娇声道:“陛下,你给臣妾讲讲这位过生日的高元帅嘛!”
  “这位呢,尊号为九天锡麟金阙监生金盆送子高元帅,司天下生育之事,催产保生……”齐帝兴致重燃,在俞氏崇拜的注视中侃侃而谈,叶贵妃则默默翻个白眼。
  俞氏撒着娇,夸齐帝博闻强识,顺势提起皓王的婚事。
  齐帝举杯饮酒,叹道:“一转眼,皇妣薨逝三年了。皓王和太子的婚事,也一直耽搁着。”
  听见自己位居皓王之后,尹北望眉头一紧,温润的眉宇间凝着云雾般沉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