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62节
王府大门两侧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许带走,不许浪费,此外随便吃。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长膘了,楚翊的积蓄也快见底了。
“告诉厨院,王爷回府了!”见他迈进门槛,家丁由外往里传话,层层通报。
楚翊快步绕过正殿,走向宁远堂。途中遇见子苓她们,一见他,四人便见了瘟神般齐齐哆嗦一下,转身就跑,连背影都透着心虚。
他恨她们合起伙来骗他,却也无可奈何。打一顿?他下不去手。骂一通?他张不开嘴。公主跑了,她们只想找个荫庇好好活着而已。
这时,他看见宁远堂内仪门前,伫立着一道裹着斗篷的高挑身影。少年焦急巴望,显然是在等他。可当他走近,对方却又飞速跑开,闪进正房去了。
这种有人盼着他回家的感觉,让他心里胀痛了一下。大概,这就是成家的意义吧。
“饭菜分两份,我自己在东厢吃,另一份给王妃送去。”楚翊迈进房间,对管家说道,同时解开斗篷放进罗雨臂弯。
王喜目光关切,想说什么。他苦恼一笑,堵住对方的话头:“别说些夫妻没有隔夜仇之类的,我们没吵架,我就是习惯自己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得休息好。”
“是,老奴就不多嘴了。”对方恭谨地颔首,为他倒温水净手,又递上布巾。
刚喝了半盏茶,晚饭便用内置热铁板的保温食盒传来了,一一上桌,对楚翊而言已足够丰盛。两种馅的包子,笋干炒肉,肉沫茄子,卤鸭信,火腿炖肘子,火腿鲜笋汤。甜品是莲子羹,栗子饼,和撒着桂花酱的杏仁豆腐。
楚翊示意罗雨也坐。他抓起一个包子,纯猪肉馅。又抓起一个,纯牛肉馅。他问传菜的丫鬟:“包子里头,怎么一丁点菜都没有,太腻了。”
对方笑道:“王妃说,这叫‘一兜肉’,放了菜会稀释那种醇厚的油脂香,影响口感。这些菜,也都是王妃点的。”
臭小子还有心情点菜?楚翊将包子拍在桌面,心里愈发窝火。本王都食不知味了,他自己都露馅了,还在这给包子馅提要求?还“一兜肉”?
“给我加一道清淡菜汤……慢着。”他想到个制裁小骗子的妙招,叫住这丫鬟,冷漠地说道,“去王妃那,传本王口谕:今后,在家只许穿女装,不许乱穿男人的衣服,不许再耍枪。他是王妃,该讲究体统,不能再行止由心了。这是最新的家规,敢违抗就打板子。”
“这……”姑娘犹豫一下,领命而出,挪腾着迅捷的小碎步直奔正房。片刻,她又急急跑回,恭谨地回话道:“回王爷,王妃说……唉,奴婢不敢说。”
“说,不追究你。”楚翊蹙眉,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狂言。
丫鬟咬了咬嘴唇,小声嘀咕:“王妃说:告诉九爷,请他就事论事,别借着昨夜的矛盾来刁难。哪条王法说,女人不能舞枪,不能穿男人的衣服?他再故意欺压我,挑剔我的穿着,我就光腚在王府里跑。”
“他——”楚翊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这小子骗我,还有理了?!哈,能耐大了!昨夜还泪眼婆娑,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是个好孩子啊,今天这是缓过劲了。光腚乱跑,这是他娘的好孩子?
他冷厉道:“去告诉王妃,他踩的这片地方是我家,我说了算!去,一字不许改!”
丫鬟咧咧嘴跑开了,心里叫苦不迭。只是传个菜,怎就成了隔空吵架的传话人?这是最得罪人的,两头不讨好。
很快,她又颠颠地跑回来,福了一福:“回王爷,王妃说:现在我执掌中馈,我不同意这条新家规。何况,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九爷这府邸,在一万年前是属于野人的。在百万年前是片海,属于鱼。”
楚翊笑了一下。
同样的话,今春他去边境迎接这小骗子时曾说过。如今,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犹如一记锐利的回旋镖。叶小五,就是自己命定的克星。
这话也让楚翊心窝一麻:他就是“她”,一路而来,什么都记得。那时,他刚到异国,一定紧张死了吧。
“去问问王妃,他就不内疚吗?还有心思和我斗嘴?还吃夜宵,吃什么一兜肉的大包子。”楚翊瞥一眼包子上的褶皱,觉得自己也要愁出满脸褶子了。
“王爷,要不然您跟王妃当面说吧?”丫鬟为难极了,“我再这么传几回话,就把二位主子全都开罪了,今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楚翊垂眸叹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第113章 又回来睡了?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见四舅来了。自从完成助他迎娶公主的重任,四舅就从永固园搬回家中。四舅说自己吃过了,来跟他谈谈心,张口就有些低俗:“经过这两夜,成长了不少吧,还想喝牡蛎汤吗?怎么样,雄风大振吧?”
楚翊咳嗽起来,肉馅差点从鼻子呛出来。
他含糊地笑了笑,闷头吃饭。然后,四舅又把早晨奶娘说过的重复了一遍,劝他们夫妻和睦相处。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令楚翊愕然的话:“大外甥,你可以激情澎湃,但可不能太粗暴啊。”
楚翊困惑。
陈为迟疑一下,举目四顾,见只有罗雨在,便直言不讳:“阖府上下都在说,新婚之夜,王爷酒后暴虐地欺负了王妃,结果第二晚被赶到厢房睡了。你小子,怎么还有打人的癖好呢?何时出现这种症状的?”
“我,我打人?”楚翊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嘴张的像要把手指头吃了,“我被赶出来了?我明明是自己走的!”
“你为了面子,肯定要这么说啦。”陈为撇撇嘴,示意他不必狡辩,“好多丫头都听见了,洞房之夜,王妃在惨叫。”
楚翊丢了筷子,恼火地低头掩面,一口也吃不下了。
准是叶小五割破什么地方,伪造落红时,疼得惨叫。唉,傻小子。不,不对,他是故意制造动静!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自己马上就会露相,所以先一步坑我。这样,即使突然分居,在外人眼中也是我的问题。
这叫先声夺人,我的《兵略》里就写到过,那小子可是熟读呢。哼,不愧是骗子团伙的首脑,很有谋略。想到这,楚翊竟有种棋逢敌手的兴奋感。
“大家都很喜欢我外甥媳妇。”陈为捏起一块栗子饼,“今天,她从嫁妆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见面礼送给大家。现在,她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人,你已经下滑至第二了。”
“他那是在邀买人心!”楚翊冷冷道。
“喂,你们到底怎么啦?”陈为追问。
楚翊沉闷地嘟囔:“没怎么,他睡觉打鼾,我才跑出来的。轰隆隆的很可怕,像在经历雷劫。”
一直默默倾听的罗雨啃着包子开口:“兴许能治,试试针灸。”
楚翊踌躇着,是否道破“王妃”的秘密。他从不对他们隐藏心事,四舅是宫外唯一的亲人,而罗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忠心护卫。况且,他也需要人来分忧。
于是,他选用一种童真的说法,悲切地一字一顿道:“王妃有牛牛。”
“兴许能治。”罗雨淡淡重复一遍刚才的发言,继续吃饭。须臾之后,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叼着包子怔住了。
“啊!!”陈为则倏然睁大双眼,身体后仰,像被人踹了一脚。确定外甥没玩笑,他惊得四肢发软,直接从椅子出溜到桌下,背过气去。
外甥随舅,一点不错。
楚翊慌忙将四舅搬到床上,开始掐人中,同时对罗雨道明了一切。最后说:“那天你告诉我,公主好像站着解手,我说你无礼,叫你自领二十板子。对不起,是我错了。”
“王爷,你小心一点。”罗雨目露担忧,“既然王妃如此善于伪装,那他单纯的一面可能也是装的。也许,他是个淫贼色魔。”
“这应该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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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空房的活寡生活第一天,就快要过完了。
好漫长啊。
叶星辞留了一盏烛火,放在床前围廊的小桌,盯着灯罩上的戏水鸳鸯出神。久了,眼睛就发酸。他以此为借口,流了几滴泪,而后立刻倔强地止住。
父亲的责骂犹在耳旁:男子汉哭什么,憋回去!
记事以来,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回,因为娘顶撞父亲被禁足了。夜晚失去娘的怀抱和呵哄,他的天都要塌了。还好,在二哥的婚宴上结识了太子,太子轻描淡写地对父亲提了一句,他就又可以搂着娘睡觉了。
可是,他很快又和娘分开,被选召入东宫做伴读。他并不开心,娘却高兴得哭了。太子明知他离不开娘,可还是把他选进东宫,十天才能回家一次。就像,太子嘴上说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朋友,可还是命他留在这里,进退失据。
不过,是他疏忽弄丢公主在先,太子也很两难。失去,都是相互的。这种缺失不是小孩抢糖,自己少一块,对方就多一块。而是凭空消失,沦为双输。
自己失去了东宫无忧无虑的生活,太子也失去了唯一可以笑闹的知心朋友。上次见面,夏小满说,太子的性子愈发沉郁,像一潭失去源头的水。
“烦死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叶星辞躺下来,紧闭双目驱散杂念,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红得像一颗心,收着两缕纠缠不清的发丝。
红尘俗世,就是由这些烦恼丝织成,所以和尚要剃度,这样就不会被缠住了。
昨夜,他哭了很久,边哭边吃东西,都呛到了。此刻,他已经缓过来了。他讶异于自己的坚强,经过这半年的磨炼,一颗心也皮糙肉厚起来。他告诉伙伴们,先躲着点九爷,因为对方真的很生气。
楚翊这会儿在想什么?一定恶心死了吧,连朋友都不想跟自己做。爱与恨,真的能在瞬间切换?倒也没什么不能,自己还不是瞬间女切男,跨度更大,震撼更强。
难道,他们从此就成为住在同院的邻居了吗?
他把被掀开一点,扯开裤子瞄了一眼,嗔怪道:“都怪你,把逸之哥哥吓晕了,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切了。”
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叶星辞收好锦囊,支起身,见碧纱橱被推开,他正在想的男人登场了。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健朗的胸肌半露,一手夹枕头和被褥,一手握一颗梨,脸色晦暗如霜打的茄子。
楚翊一语不发,靠近床边。
他先将铺盖放在床前的踏步,接着手一扬,把梨子丢进叶星辞怀里。他动作粗暴地铺被褥,打人似的打了个地铺,而后砰的卧倒,面朝外侧睡下了。
这一连串反常举动,让叶星辞疑惑,反应过来后心如刀绞。
他捧着梨,像捧着自己的心,颤声质问床下的男人:“你给我梨,是要与我和离,对吗?你进屋却不睡床,是故意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想告诉我,从此我们就是睡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了。有话直说,这样有意思吗?”
楚翊猛然起身,面朝床榻,眉头紧锁,“我没——”
“你嫌我碍眼,把我撵出去多省事?”叶星辞截断男人的话,接着冷然勾起嘴角,目光犹如钉子,“哦对了,你想做摄政王,你需要我的身份。为了家国天下而忍辱负重,真值得敬佩,将来不得配享太庙啊!”
说着,叶星辞把梨子叼在齿间,啪啪鼓掌。
“给你梨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谁要跟你和离?我还嫌麻烦呢。”楚翊冷淡地瞥去一眼,又躺回地铺,闷声闷气道,“江南的脆梨,顺手拿给你解腻的。晚饭吃得那么油,小心积食。”
“对不起,我误会了。”叶星辞道了谢,咔嚓咔嚓地啃梨。唉,人一到夜里,就容易心乱。他心里刚回暖一点,听男人淡淡地讥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欺骗我,而内疚得绝食呢。”
“我很内疚,但我不会那样做。”叶星辞从容应对,“为什么要绝食,惹你心疼吗?不吃饭换来的怜惜,又值几个钱。折磨自己多傻,何况,我还在长身体呢。”
床下的人无言以对,气恼地踹了踹被窝。沉默片刻,又开始挑刺:“小点声!像耗子啃门板一样。”
“你自己也说了是脆梨!脆!来,给你吃一口,我看你怎么做到不出声。”叶星辞伸长胳膊,把梨举在男人脑袋上摇晃。手一抖,梨子正砸中脑门。
楚翊气得怒吼一声,又把梨丢回来,凶恶道:“再胡闹,我真的要动用家法,打你板子!”
叶星辞在沉默中啃完梨,烛火也矮了一小截。他趴在床边,对着楚翊的后脑观察许久,轻声问:“喂,很硬吧?”
“啊?!”楚翊抖了一下,显然也清醒着,“我警告你——”
“我说地上,是不是可硬了?凉不凉?”
楚翊夸张地松了口气,嘟囔:“下面是木板,其实跟床一样。”
“你怎么又回来睡了呀?”叶星辞小心发问。
“我不想家里的人说闲话。大家议论,是我欺负了你,才被赶出去睡。我只有重回故地,才能拾起尊严和威信。”楚翊没有动,仍背对着床,“洞房那天,你是故意大呼小叫吧?好先发制人,让大家以为我伤害了你。一旦爆发矛盾,你就占理了。”
“我没想这些啊!”叶星辞坦白,“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流血,那定然是有一番搏斗的。”
楚翊陷入沉默。
叶星辞还以为他睡着了。片刻,听他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你什么都不懂,是我想复杂了。疼不疼?你自伤了吧。”
“手臂刺破了一点皮,不要紧。”叶星辞轻柔地回应。关心的话语,让他恍然回到昨夜惊变之前。一对心意相通的眷侣,时常并肩野游,登山骑马。在面摊吃面时,楚翊会为他擦去嘴角的油花,眼神温柔清澈,像雨后晴空。
他戳了戳楚翊的肩头,动情地回忆:“刚才你送我梨子,让我想起你亲手熬润喉汤给我喝。天冷了,到处都干巴巴的,还想喝。”他说起共同的回忆,想告诉对方:我还是我,那些点滴过往,我都记得。
“自己去告诉厨房。”楚翊冷漠道,“你今晚不是还点了一桌菜吗?昨夜还吃了一大盘夜宵。”
“算了,忽然又不想喝了。”叶星辞失落地嘟囔,他只想喝楚翊熬的汤。
二人突然无话。沉默如一道深渊,横亘在彼此之间。往常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嘴角从来都是扬起来的。叶星辞没想到,他们会有无话可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