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直到帚尾够得着的花球悉数被掸下后,何逸钧才将笤帚信手一丢,欠身拾花,盈掬满怀,准备制香。
何逸钧本想今晚随便换件干净的衣裳就直接躺下睡了,可现在忽然来了一道新制的香料,又十分想试用这道香气,起了殷切兴致,不试今晚又更睡不着了,遂决定今晚先更衣泡香沐浴,毕后再躺下入睡。
何逸钧从小就懂得如何制香,用各种花球制过各种香料,纵然来到京师,也不失制香的业余爱好。
在何逸钧的室里,香料一瓶瓶堆沉在柜子中,空气糅合着各种花香,都快盖过书香味儿了。
郑竹暮也时常嗔何逸钧因为制香搁下功课,何逸钧亦觉得郑竹暮很是絮聒,巴不得郑竹暮出京游历几个月,自己好生清闲无人搅扰独制自己的香。
何逸钧回屋,将花球拆出来,一片片磨成粉后放入碗里,用木片将碗中花粉盖住,最后将碗放入火中燔练。
地窖的水还剩好多,待时辰到时,何逸钧便把滚烫的花粉投入水中,水的温度随之升了起来,花馥芬芳。
这一宿,满堂温馨。
翌日清晨,何逸钧醒转,淘米起灶煮粥,踩着一双布鞋,负着背筐,过门,出院。
院墙外确乎倚了一棵二乔玉兰,但这二乔玉兰枝头的花十分稀疏,仿如铁树开花,一朝一夕间便纷纷凋零。
何逸钧才撷了几串花球,玉兰根根枝条便清晰可见了。
何逸钧也不想再撷更多的花儿了,再撷玉兰就真的像只掉毛鸡一样秃完了,路人走来仅凭一眼便能看出树上挂着的花被人撷过。
于是何逸钧踌躇了一会儿,随后回屋将方才刚撷的花制完,沉柜集香,再后负着背筐出院,去别处找有没有其他的玉兰了。
临走前,何逸钧还不忘与院墙外的玉兰眼波相送。
何逸钧怡然行走在两排青墙黛瓦间,长街上众客嬉笑,赶车的赶车,吆喝的吆喝,拣鲈鱼的拣鲈鱼,弄辘轳的弄辘轳。
大人们忙着交易,闲摇羽扇,孩子们忙着打闹,撞拐子的撞拐子,跳山羊的跳山羊,井市喧味儿浓郁十足。
苍穹泄下日光,璀璨生辉,晴空万里,又是全新的一天。
琴宅外的路,何逸钧是从未走过的,对一草一木都十分陌生,记住琴宅坐标位置的情况下,将这片地方兜兜转转逛了几回圈儿。
好消息是何逸钧熟悉了琴宅外的地形,再走远点大概率不会迷路。
而坏消息是何逸钧硬是找不到第二棵玉兰,左看右望却不知该在何地落足。
何逸钧最后找了个卖白菜的老婆婆,向老婆婆问路,老婆婆告诉了玉兰园的路线。
何逸钧据老婆婆给的路线走,果真来到了玉兰园。
来到玉兰园,何逸钧先是满脸震撼,不禁驻足朝园间眺望。
没成想京师竟还有这一处既阒无人声,又关不住满园春色的景区。
此处的玉兰分布不齐,却棵棵浓荫蔽日,如同铁树银枝。
重重花团压在人的上方,馥郁袭人,好似花锦雕镂成的顶棚。
阳光只好从缝隙之中倾泻下来,形成清晰分明的一束束光柱。
蛱蝶成双萦戏,蜿蜒瑶池穿两岸,生机盎然。
那么多花,足够囤一屋子香了。
可何逸钧越观赏,便越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这难不成就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不用问了,这正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何逸钧:……
何逸钧缓缓朝深处走了进去,花香更是浓郁,好像何逸钧此刻正徜徉在花海中。
上方的玉兰花团摇摇欲坠,却都啮得枝丫严严的,迟迟不肯松开下坠。
何逸钧也不知自己走了多深,只见尽头的白光愈发耀亮刺眼。
快到出口了。
这时,一截枝丫上倏然飞下一杖花球。
花球凭空打了几个滚,蹁跹而落。
落花恰在何逸钧身前两步之外,何逸钧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欲接落花,想让落花沾在自己掌心里,好让自己好端详它。
落花即将穿过何逸钧身前时,这一刹,何逸钧身后兀然飙来一道撕裂之声,如闪电般由远及近,令人猝不及防。
下一刹,落花被一支利箭牢牢钉在了树杆上,原来的位置只留下一片柔弱的花瓣。
花瓣宛若鹅毛般轻轻沾在何逸钧掌心里,此时何逸钧却毫无触觉,只有视觉。
何逸钧抬起眼帘,看着前方利箭的箭尾。
然后顺着箭尾对准的方向回望,见了他身后那人,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一分表情。
不用动脑筋也能猜到,那人来了,还是悄悄咪咪跟在他身后来的。
他回过身,身后是一片白紫纵横的天幕。
既然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在此处见到施清奉也不足为奇。
施清奉隔着三千光柱,与何逸钧四目相望,尽管驻在离何逸钧好远而可望的位置上,宛若一朵于光明深处盛开灿烂的晴天之花,颀长的身段,衣裾轻猎猎。
第29章
背上负着棕皮箭囊, 手中持着把弯弓,那支射花的箭正是这把弓发出来的。
何逸钧换了副脸色,怡悦道:“三巾百步穿花,挽弓满月, 叫人望尘莫及, 瞠乎其后, 不想直接上前告诉我你跟在后面走,又想让我注意到你就在我身后, 懂得找准机会朝我这边射来一箭, 我才发现你的存在。”
施清奉朝他走来,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肩后的背筐,朗声道:“阿四太会说话了,我确实一路跟着你,可我存在感那么低的吗, 昨晚还口口声声讲得好好的, 以后我们能常来这个地方,以后我们, 我们, 结果第二天, 自己到这儿来也不唤我一声,要不是我一路跟着你,怕要以为你出去买买东西就回来了。”
何逸钧道:“三巾,我不识路, 为了找棵玉兰我就找人问个路,问好路后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地方,也懒得回去拉你出来了,谁知你又突然冒了出来。”
施清奉疑惑道:“找玉兰?”
何逸钧道:“对, 我撷些玉兰花来,回去储柜沉香,撷完便回去,不在这儿逗留,你人来都来了,不如帮我撷花?”
施清奉道:“难怪平时靠近你时都能闻到一缕淡淡的香味,我一猜便能猜到香味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旁人若是也闻到了,可能会以为你是做制香生意的,帮你撷花我倒觉得没必要撷得那么早,你既然来对地方了,就先留下来陪我训练罢。”
何逸钧一怔,又看了看施清奉手上华丽高雅的雕弓,隐隐明白施清奉准备要干什么大事情,总之不是什么往好方面发展的大事情,于是道:“训什么练,我没时间。”
施清奉大概率是刚才训练时忽然看到了他,才跟了过来的,弓都没来得及回府放下。
施清奉却道:“不想陪我,不行,你不要忘了,你是我身边的明卫,明卫的责则就是青天白日之下守在我身边,时时刻刻护我周全,无论我到哪儿去,哪怕去吃个饭,明卫都不可随意乱跑离开我视线,明卫这等职位可不是尸位素餐。”
何逸钧唇畔一扯:“好罢,我坐在一旁看你训练,好好练啊。”
施清奉满脸语塞:“我练着,你坐着,我那么辛苦你就这么闲闲的?未免太舒服了些,我单单想着都要羡慕死了,怎么有心思练得下去。”
何逸钧压住内心的纳闷,佯作平淡道:“那你想怎么样?”
“要不这样,你撷一些花,去那边百步之外的地方站着,”施清奉朝自己侧身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朝上空抛出一朵花,抛完退后几步,我怕我箭射偏了伤到你。”
何逸钧应了声。
施清奉言罢便趴在一旁茂密的草丛上,袒露两边半臂,歪着箭囊,弓斜着撂在面前,双目锁定在前方的某个点上,视线又似乎在不停扫动,宛若一条正在觅食的蟒蛇。
何逸钧问道:“你要练什么?”
施清奉认真道:“埋伏。”
何逸钧走到一棵玉兰下,刚要撷下一串玉兰花,脑袋上方倏忽掠来一支箭。
箭将一串花射了下来,花团不偏不倚撞在何逸钧头顶,箭铛铛掉在屐旁。
芳香袭腔,何逸钧往自己头顶上一抓,抓下一串落着花瓣的花团,赞扬道:“三巾好箭术。”
施清奉看着粘在何逸钧衣衫上的花瓣,有一瞬感觉这些花瓣像一个个小精灵,装点玉兰树下的人:“射箭,还需要一个好眼力,好眼力即是天赋,没了好眼力,也就什么都没了,在好眼力面前注定一文不值,练得再多也等于白练,徒劳无功,谋不得任何回报。”
何逸钧掸了掸身上的花瓣,来到百步之处折下一枚花球,准备抛花,施清奉却忽然道:“太近了,远一些。”
何逸钧闻言,往远处走了走,准备抛花,施清奉又道:“还是太近了,再远点。”
何逸钧终于硬下气,又往远处走了走,刚抛花出去,还没来得及退后,一支箭便提前破空而来,牵着花插在更远处的树杆上,随后遥遥传来施清奉的声音:“太简单了,看到我放的那支箭没,到那支箭插在的树杆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