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宰治对这个差点成为自己葬身之地的地方一点都不避讳,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开始眺望风景。
  雾夕在他身旁坐下,道:“要是你不那么喜欢捉弄爱丽丝,她会喜欢你的。”
  爱丽丝会讨厌太宰治,完全就是他的错。
  因为只要她出现在他身边,他就会像个非得恶作剧不可的孩子似的,用各种方法碰她一下,让她消失。
  比起凭白消失的恐怖,爱丽丝选择离他远点。
  太宰治望了雾夕一眼,满腹惆怅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雾夕问。
  他幽幽道:“你不用工作,不用上学,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天都难见到一面。”
  雾夕想了想,给他念了自己的行程。
  她早起背书,再晚点同中原中也巡街顺便买早饭,再之后陪柚杏去了打工的地方,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然后吃午饭,午休,下午的时间她独自闲逛,被路边的店主叫进去喝茶聊天,离开后遇到莫名其妙扑上来纠缠的青年人,好在有好心人帮她解了围,并且送了她作为安抚的礼物。
  总而言之她人缘好到离谱,“然后我就来看望你和森医生了。”
  太宰治听她念完这一长串,表情逐渐凝固了,鸢色的清亮眼睛里写满了控诉。
  雾夕回以他无辜而坦荡的眼神。
  见她一副你不明说我就听不懂的样子,太宰治哼了一声,道:“谢谢你这么忙了,还愿意抽时间看我。”
  雾夕道:“不用谢,应该的,对我来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家伙。”
  听到这话,他不免有些在意,“哦,哪里特别?”
  “那天你不是向我求救吗,但其实你是自己爬上来的,我有种感觉,好像搭把手帮你一把,并不能算是结束。”
  太宰治低低笑出声来,道:“被看出来了呀,我好像、的确希望有人来救救我。”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真说出口倒也没有想像中那么难,不如说,倒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我大约是个无可救药,糟糕到不行的家伙,明明没谁能救我,应该也不需要,可又忍不住想,要是存在那种人就好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雾夕的神色,看她脸上露出困惑,震撼和动容,不由觉得自己的表演——表现还算不错。
  是的,他只是打算趁势装装可怜,额外得博得同情。
  而不是打算把自己那糟糕到不行,一团乱麻的想法暴露给她看,吓得她拔腿就跑,这种程度就刚刚好。
  “你,遇到了很不好的事吗?”
  雾夕之前对森鸥外说怀疑他是遇到些难以启齿的恶心事情才会轻生,可这种想法在太宰治醒来之后就已经被弃置了。
  虽然古怪,可太宰治并不像是被苛待或虐待的模样,他更像个聪明得出格,被管束,但没被正确引导,因此把聪明用错了地方的孩子。
  “不,并没有遇到不好的事。”
  太宰治组织着语言,望向雾夕的眼睛,那是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既专注又认真,被这样看着,好像不论什么都会得到包容和理解一样。
  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家里的幼子,算是历史悠长家规森严的老式家庭,孩子多,他们早就累积打造出一整套教养小孩的办法了,兄长和姐姐都按计划长成规整得体的模样,简直像是最出名匠人打造出的艺术品一样,唯独我形像神不似,还越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我打心眼里觉得死了也差不多,不如死了,又觉得死在家里真是件恐怖的事,干脆就离家出走了,之后我又想走得远些,越远越好,就乘着各种便利流浪到了这里,我有点累了,看到这条河既清亮又悠长,多半还会流进海里去,干脆就跳下去了。”
  说话到这里,太宰治有些懊恼,他应该编个讨巧的,惹人怜爱的谎才对,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说的全是实话。
  越是避讳着不肯说的话,一旦开了口,就像在挡住急洪的坝口破了个洞,非得一股脑泄出去不可。
  可他的这些经历,偏偏是再矫情,无聊不过的。
  说给一个没有了家和父母,正给自己物色合适安身之处的小女孩听,想博取她的同情与理解,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羞耻,无地自容的事了。
  而听到这些话的,唯一的听众是沉默的。
  这沉默再持续地长一些,太宰治就要恼羞成怒了。
  雾夕这才道:“原来是这样,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
  太宰治不相信她会理解,抬起脸看了雾夕一眼,她没有看他,只望着面前安静流淌的河水,脸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平静。
  “你没找到在意的东西,好像也没感觉到被什么人在意,就像没有根,不能扎进土里汲取养料的植物一样,这样下去确实会枯掉的。”
  太宰治品味着她的话,觉得正是如此。
  他望着她,心里不由升起希望,于是问:“你打算怎么做?”
  雾夕想了想,道:“只有你自己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要被如何对待吧,你想我怎样?”
  太宰治望着她,望着她清澈坦然的眼睛,清丽稚嫩的面容。
  很特殊吗,也没有吧。
  为什么我这样喜爱她,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他下意识不相信这个答案,这个天生早慧的少年接近直觉地明白,这种喜爱不正常也不长久,大概就是激涌而来的潮水,涌起白沫时沸腾澎湃,可也终将褪去,留下落败和空白,就像这世上其他的,所有的事物一样,反正到头来,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他这样想着,心里不由生出厌倦和颓败来,好在这种情绪被那巨大的,不讲道理的喜爱裹挟,根本微不足道,轻易就会被忽视。
  太宰治眷念地,着迷地看着面前的面容,凑近去一点,压低声音满是蛊惑地说:“我能吻你吗?”
  第8章
  实在轻浮,雾夕望着太宰治,倒没有被冒犯的不快。
  和魔鬼定下契约是她倒霉,遇见她的人也倒霉,所以没进展到威胁她的地步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况且,面前的男孩生着副俊俏讨巧的面容,脸颊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稚嫩可爱。
  就算性格里有尖锐的部分,非要刺别人一下,也并不让人心生责怪。
  “不可以,”她无动于衷地拒绝了他,“你换一个吧。”
  太宰治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是等着这拒绝似的,立刻说:“那你行行好,做一劳永逸,大家都方便的事吧。”
  雾夕望着他,听他用憧憬的语气说:“我觉得这条河真不错,你干脆就按着我的脑袋把我溺死在里头好了……嗯,说不定我在快死的时候还是会挣扎求救的,麻烦你务必不要救我。不然事先把我绑起来好了,我唯独有一个请求,请你不要移开视线,就一点点看着我死掉好了。”
  雾夕沉默地望着他,不为他的话感到意外困扰和惊讶,也不像是不相信的样子。
  她的神情平静到好像能包容一切,仿佛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并且完全能够体谅。
  这样的她让太宰治有些不满又心生额外的期待,可事实上他根本想像不出更恰当的应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自己需要什么,要被如何对待了吗?
  并非如此吧,起码他不是。
  雾夕眨眨眼睛,呼出口气来,回过神似地同太宰治道:“你靠过来一点。”
  太宰治顺从地倾过身体,然后被雾夕一把抱住。
  多少带点情绪,她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用一种实在说不上舒服的姿势把脸埋在她肩头,拍打着他的脊背,“不用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你已经离开那个糟透了,烂透了,连口气都喘不过来的地方了,你已经摆脱那儿了,你不可能烂在那里,失去灵魂,变成精致的,没有思想和灵魂,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却又那么活着的人偶。”
  “你只需要一点勇气,身边发生的好事不够多,但都会好起来的,你会找到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会被别人喜爱,你会喜欢甚至爱上某些事物或人,那些就是你存在于世上的意义,一定会的。”
  她的语调细缓而平静,透出笃定的力量,就好像她说的一定会实现,不讲道理地让人安心。
  太宰治一言不发但也没有反抗挣扎的意思,像初见时一样顺从。
  雾夕像安抚幼童般继续拍打着他的脊背,察觉到他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软化下来。
  果然,再如何早慧敏感阴郁,这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有些轻松地想,象征着对方心中阴暗的‘爱’,虽然越强烈就越麻烦,意味着需要她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应付,但也同时带来更有利的开局。
  既然她这般被信赖、爱重,那么,只要她能接住这份情感,回应对方的期待,就起码找到方向和轨迹,立于不败之地了。
  太宰治揪紧她的衣服,像个腻歪着撒娇的孩子似地放低身体,把脑袋埋进她腰腹之间拱了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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