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胧明怀抱襁褓,单单一只手,便将濯雪的双腕拢到一块,冷冷道:你必须进山。
峰回路转,这次是濯雪被胧明敲了后颈,只是胧明的力道远远不够,跟挠痒似的。
濯雪寻思,敲这么轻,总不该是蓄意报复。
她顿了一息才佯装昏迷,两眼一闭,便顺势睡了过去。
累了两日,狐狸不由得打起轻鼾,胧明将之背起,身后好似伏了团火,她微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静心凝神而不彻底,思绪尚显紊乱之时,更易被摄入魇境。
适逢狐狸情热,思绪大乱,即便魇境有机可乘,也无法将她的心志蒙蔽完全。
濯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四处嘈杂喧闹,听着好似其乐融融,村民正把酒言欢。
她如今所在的屋子,可比原先那草屋结实许多,至少窗不漏风,屋瓦也不会漏雨。
再看四周满是杂物,便知这应当是储物室,好在胧明好心,还给她放了一床草席。
濯雪打着呵欠起身,试探般拉了两下门,没拉开,便也作罢。
她扭头在窗棂纸上戳了个洞,瞧见村民正冒雨设宴,一群人喜不自胜,还振臂高歌,恰似群魔乱舞。
门倏然打开,那怀抱襁褓的大妖款步而进,她傲睨自若,眼底又有了锐意。
后边跟进来一个人,那人扛着矮案,案上置有笔墨纸砚。
此人弯腰布置,不敢看濯雪的神色,研好墨后,递出来一杆笔,叹道:就快上路了,你有什么话想留的,就写下来吧。
濯雪看向胧明,片刻才伸出左手接笔。
胧明问:你为何不用右手执笔?
第43章
43
为何不用?
濯雪执笔的手顿在半空,心道,自然是怕写了一手好字,被你看出蹊跷。
她此生是在秋风岭长大,倒是识字,却不曾握过几次笔,怎可能写得了一手好字。
偏偏前世记忆一涌上心头,就好似那数十年不曾泅水的水居者,一旦落到水中,片刻就能从生疏变回熟稔。
届时就算她故意写歪,笔锋也未必藏得严实,这还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唬弄过去的。
濯雪目光飘开,寻思着,胧明必不可能无端端问起这事。
是她字写得太丑,过犹不及了,还是诗写得太妙,引胧明猜忌了?
她想好措辞,故作困惑:难道该用右手执笔,我以为哪只手都能行呢,莫非我先前的字丑着你了?
胧明一瞬不瞬地看她,不知有未看穿。
濯雪甩甩腕子,嘀咕道:我见旁人都惯用右手,便想标新立异,写点不一样的,莫非这也不行。
她笃定胧明不会寻根究底地追问,这是在魇梦当中,若牵扯到梦外之事,一个不好,她们二妖怕是无一生还。
就算要追究,也得等出了去再说。
胧明看她许久,眼底的探究终归还是散去了,淡哂一声,如何不行,于能人异士而言,笔不拘于在左或是在右,就算叼在嘴中,他们一样能对书画赋以神韵。
抬着桌案前来的村民倒是未起疑心,只是眉眼间更显苦楚,哽咽道:可怜你自幼和姐姐相依为命,你那姐姐虽上过几日学堂,却也是识字不多,教你还教岔了。
她姐姐上过学堂,她为何不上?胧明问。
村民犹犹豫豫道:是村长不准她来,教书的也不乐意见到她,她太不安分,又总打搅大人您,大人那时年岁尚小,许是记不清了。
濯雪心想这人还挺好,替她圆过去了,于是翘起那看不见的狐狸尾巴道:不错,我是自学成才。
只是她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安分。
看来,这魇梦果真和她犯冲。
记不清了。胧明道。
村民抹泪:哎,是我马虎了,还想叫你留遗信,如今细细一想,也不知你这遗信能交给谁,你那姐姐至今不见现身,怕是不会露面了。
濯雪低头蘸墨,将笔换到了右手上,只是她不留一字,而是在纸上乱涂乱画。
想看她写字,她偏不写。
她挥毫泼墨,几笔便画出了一只穿着大花袄的乌龟,是她所想象出来的,兰蕙逢年过节时化作原身的模样。
我们本也不想送你们姐妹二人进山,只是狐仙指了你们二人的名,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秋丰村来年可就好不了了。村民哀哀戚戚,正难过着,目光无意斜向矮案,不由得一愣。
他一时竟不知,此女是不是将进贡当作胡闹,这都大难临头了,还这般开朗愉悦。
你怎么画了只王八?村民困惑问。
濯雪面不改色:自然是苦中作乐,反正就算我以泪洗面,你们也不会放我出去。
村民将信将疑,又叹一声,道:酥梨再不现身,便只能另寻旁人替她了,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此事,还将村长及众人视为不仁。
想不明白什么?濯雪心觉不好,怕是又要听到一番歪理。
她暗暗睨向胧明,有些幸灾乐祸。
巧了,让胧明仔细听听,也好回忆起,不久前她自己的那一番不堪之言。
好好的妖主,竟变得跟那传教头子一般。
村民义正辞严:此程是为秋丰村谋安宁,是天大的幸事,虽有所牺牲,却也有所值。这一进山,得益的可是整个村子,往后秋丰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别的村镇羡慕都羡慕不来,那些进山的,个个都是功臣。
这么美的差事,你怎么不去?濯雪将笔随意一搁,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胧明淡哧一声,听完竟没露赧色。
村民支支吾吾: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何走得了啊。
濯雪好心提议:不如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既然是美差,当然要全家一起上。
你!村民错愕又愤懑,此女分明是懂装不懂,借此辱骂他。
这纸上的王八,定也是画来骂人的!
濯雪心平气和道:我画好了,将我的遗画拿去吧。
村民恼羞成怒:你莫要不识好歹!
濯雪心闷,她怎么就不识好歹了。
她一转念,捧起纸张,垂头轻轻吹干墨迹,慢悠悠道:说来,你们那名录会不会是瞎编的,就看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又孤立无援,便装作是狐仙指了我俩的名,其实狐仙根本没指名道姓。
还有那狐仙,怕不是自诩为仙,其实压根不是仙。她气定神闲,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村民气得七窍生烟,你口说无凭,我们岂能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这人的嘴皮子,还没酥梨厉害,两边明明都是魇梦假造的,这边明显更逊一筹。
濯雪得意洋洋,忍不住将自己与胧明视为两派。
既然胧明带出来的村民逊于酥梨,是不是足够说明,胧明略逊于她?
你笑什么!村民不解。
濯雪已不想争辩,悠悠道:既然你们捉了我,我又逃不开,不如快些将我送进山里去。
村民怒视她,肯定是要进山的,狐仙是看得起你们姐妹二人,这才指了你们的名,莫再胡说八道了!
濯雪假痴不癫,颔首:多谢狐仙看得起我,所以我才急着见她。
村民暴跳如雷,将那画了花袄大乌龟的纸攥了过去,揉成一坨。
他踏出屋门,略微收敛神色,回头道:你且安心地去,大家都会为你焚香烧纸的!
等那人出去,濯雪长舒一口气,无辜看向胧明,他把我的乌龟揉坏了,不过右手果真比左手好用,我难得画得那么好。
胧明看她一眼,转身关门离开。
狐狸留在屋中磨牙凿齿,也不知是不是老虎的面皮一贯更厚些,这老虎竟不露半分赧色,还大大方方地看她做戏。
屋外仍是闹哄哄的,有人叫苦连天,也有人在雨中载歌载舞,实在欢快。
后面的两日里,濯雪没怎么见着胧明,她不急不慌,看胧明那从容姿态,应当已想出应对的法子。
只是这魇梦属实厉害,就连胧明这样的大妖也被禁锢住灵台和妖丹。
如此一来,怕是不能强行冲破魇梦,只能靠智取。
濯雪已是不惊不怵,天塌有高个、水淹有矮子,如今有白虎在,她无甚好愁的。
她随遇而安,只是在这屋中无事可干,只能醒了睡,睡了醒。
期间听到有人痛哭叫骂,应当是村民未能找到酥梨,便择了一人替她,那人如何甘心送死,骂得声嘶力竭。
好在魇梦是虚幻之境,并非真的有人要去送死。
濯雪姑且将那叫骂当作戏台上的伶人在唱曲儿,唱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