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一连转过十三圈、挡下十三掌,裴霁折腰回身,以逆冲之势挥刀劈下,但闻“呛啷”一声,这回落到了实处,应如是空手接白刃,猛地从刀下翻滚开来,却是一扑又返,凌空倒挂,头下脚上,翻云袖里疾出一掌,直向裴霁顶门盖去。
头顶天灵乃人身要害之一,应如是运起全身功力,掌风甫出,便似明王忿怒,周遭空气破鸣如雷,足下地砖寸寸龟裂,仿若天威降临。
裴霁只觉一股刚猛浑厚之力自上方倾来,有如巍山压顶,双膝不由微弯,全身发出炒豆似的爆响声,却听他沉声一喝,倏地挺身而起,横腕抬刀,双方出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掌缘与刀锋同时及顶,连毫厘之差也无,当真心有灵犀一般。
霎时,两人一上一下,以无咎刀为载体,明王内劲对冲三尸真气,前者精纯浑厚如山岳,后者凌厉霸道若怒海,任是神兵利器也承受不住这般劲力,刀身颤鸣,比拼双方却无暇分神,须知内力相决乃死斗险着,容不得半分退让。
论内力强横,该当三尸真气胜过一筹,但应如是料定裴霁乃强弩之末,掌势转出为回,守心御脉,欲待其力竭气衰。裴霁察觉中计,撤劲已然不及,索性猛提真气,寒冰化水,火潮若浪,两极之力相生相缠,犹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更比一浪强,便是山谷拦前,也要为这洪水猛兽冲开!
应如是心道不好,若是一味防守,只怕等不到裴霁油尽灯枯,自己先经脉爆裂而亡,开弓已无回头箭,当即化守为攻,两人身躯皆是大震,唇边见红。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应如是已汗湿全身,火毒与寒毒一并侵入,几欲将他生生撕裂,全身血液仿佛被真气煮沸,烈火烹油般在体内奔涌不休。
却在这命悬一线之际,滔滔猛进的三尸真气陡生滞塞,旋即逆冲而回,激得裴霁气血倒冲,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足陷地数寸,粘着难分的掌刀也随之错开。
应如是翻身纵出,于半空中连滚三圈才卸去余劲,落下时脚步踉跄,委顿于地,四肢百骸如被狂风巨浪活活拆散过,身躯几乎失却知觉,眼前黑了刹那。
他勉强咽下喉间腥甜,裴霁却忍耐不住,以刀支身而立,偏头喷出一口鲜血。
正如不知僧所料,裴霁虽有藏拙,也不敢留手太过,拖着内患之躯奔波千里,连番与强敌交手,损耗巨大,若非撑起余力吓退了男巫,恐怕等不到应如是赶来。
裴霁强提三尸真气,反噬愈烈,他看不见自己忽青忽红的面色,只感到身躯冷热几变,五脏六腑、皮肉连筋似要被火烧化了,却有寒意打骨头缝里钻出来。
热是焚身之苦,冷是冰裂之痛,裴霁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魂魄几近出窍。
耳中嗡嗡作响,却有一道声音在心间断断续续地响起——
“三尸者,三毒之欲也,欲从心起,毒生尸成,欲练此功,先正本心……”
“一收一放斩一尸,一阴一阳合一气,周而复始,循序渐进……”
“逆道而行,本末倒置,强一时而毁一生,你当真能至死不悔吗?”
裴霁恍惚片刻,才想起是他被发现偷学《三尸经》那日,连丹书与他说的话。
掌下刀身余震未止,他强自回神,喘息渐重,耳鸣稍缓,听得前方有了动静,掀眼看去,面色灰白的应如是扶着神座一角,艰难地站了起来。
“《三尸经》……”他气息未复,手脚兀自发颤,“究竟有什么缺陷?”
裴霁怔住,而后扯出一丝笑,带着他惯有的讥嘲和冷厉,轻声道:“要是有的话,它算什么无上心法,又凭何让不知僧觊觎多年,乃至摒弃了半生修行?”
问题关键便在于此,裴霁的功力做不得假,不知僧也当能辨识秘籍真伪,可若没有缺陷,岳怜青如何断言不知僧破障无门,裴霁又怎会惨遭反噬?
应如是闭了下眼,呼出一口血气,哑声道:“我求你。”
笑容突然像是被撕碎的纸张般从裴霁面上消失,嘴唇张合几下,想要穷尽尖刻恶毒之言去挖苦应如是,可这些话涌到口边,竟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对应如是道:“你也会求我……好,你过来。”
话音未落,裴霁手下一松,膝盖亦是一软,应如是疾步赶到,肩相抵,手相托,双双跌坐在地,鲜血濡湿衣角,门外尸人似为腥气所引,有些蠢蠢欲动。
无咎刀掉落在两人手边,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先前被应如是忍下的那口血,此刻正无声溢出口角,有几滴溅在裴霁的手背上,他觉不出冷热,只看了几眼,缓缓道:“《三尸经》的确没有缺陷,但……被我偷去的那本秘籍,是逆写的。”
只此一句话,让应如是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以至神魂剧震,言语不得。
裴霁靠在他身上,笑得咳嗽不止,几乎要流出眼泪。
苍山大战后,燕军胜局已定,不日就要攻入开平,待到姜贼夺得天下,必定清算旧账,连丹书料定不出三年,一清宫必遭灭顶之灾。
他早已坚定信念,门下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但《三尸经》不该失传,更不能落入伪朝鹰犬的手里,独子连春生尚且年幼,只怕守不住秘籍,而后噩耗再临,发妻岳汐燕为不知僧所杀,连春生出山寻敌,伤重而归。
连丹书又怕又怒,将连春生关入禁地养伤磨性,隔日才知道那几个宵小被一名年轻弟子给杀了,对方名唤裴霁,是岳汐燕从燕军手中救出来的少年,当时筋骨受创严重,治好已为不易,其资质普通,学武不足一年,何来这般本事?
心中起疑,暗中查探,连丹书将躲在洞窟里偷练《三尸经》的裴霁抓了个正着,依照门派规矩,本应废其武功,再将之逐出门墙,但裴霁平素行事无有罪错,出手也是为了救人,如此惩罚难免过重,况且门派势微,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他要我发誓,不得将秘籍泄露出去,日后保护连春生远走他方。”
裴霁有如呓语,将目光投向血泊中的无咎刀,低声道:“但我不甘心。”
他不想困死于山门,不想忍气吞声,不想东躲西藏,亦不想郁郁终老。
因此,裴霁拒不立誓,连丹书失望之余也不忍杀他,更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应如是听到这里,浑身紧绷了一下,思及后来发生的事,喃喃道:“一清宫在劫难逃,师父对《三尸经》志在必得,即便能够藏匿一时,也将永无宁日……”
为免殃及无辜,只能让他如愿以偿,但献出了秘籍,后患亦不堪设想。
连丹书正在为难,裴霁问他,武学之道若逆水行舟,若将功法逆练,当如何?
逆练武学并非没有先例,《三尸经》本身也甚为玄奇,可胡编乱写毫无用处,要想骗过不知僧,不仅要真假难辨,还得有实证当前。
“那个时候,我是唯一修炼了《三尸经》的人,试过之后,果真可行。”
裴霁抬手蹭掉唇边的血,炫耀般对应如是道:“这门心法与寻常内功相异,逆练算得上另辟蹊径,不到破障关头,难觉异样,可到那时……晚了!哈哈哈哈!”
破障是修炼者的分水岭,亦是生死关,冲撞瓶颈必须一气呵成,而逆练功法者行气倒乱,经脉要穴亦随之颠转,气血逆冲下顿挫频生,必死无疑。
说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裴霁大笑不止,应如是却背脊生寒,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下意识地道:“玲珑骨……”
“没用的。”裴霁的笑声低了下来,眼底无波无澜,“也来不及了。”
早在一清宫灭门那日,他就没了后路可走,又怎会给仇人留一线生机呢?
火毒攻心,寒毒侵体,裴霁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却想抬头去看应如是,这人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可闻,好似已经死了。
翻过那只左掌,目光凝在手心黑纹处,裴霁气息奄奄地问道:“这是什么?”
应如是去而复返,他便留意到对方手上的纱布没了,而后比拼内劲,掌中黑纹尽显目前,裴霁料知死劫临身,哪怕回天无力,也不想做个糊涂鬼。
“含灵丹。”应如是垂眸,比那些尸人还要僵硬迟缓,“拿你头颅换解药。”
裴霁盯着黑纹周遭隐隐泛灰的皮肤,复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颜色暗沉的血迹,眼睫颤了几下,忽而抿起唇,像一片带血的霜刃。
应如是以为他会出言嘲讽,却听裴霁轻声叹道:“你是因此不能答应么?”
顿了下,他又道:“我让人回过景州,徐康死了,任天祈的棺材里有尸骨,还有一兜纸灰……真正的簿册毁在水夫人手上,你干的好事。”
若非应如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也不敢孤注一掷,可惜落了个满盘皆输。
小庙内沉寂了几息,直到应如是发出一声低笑,仿佛认了输,喃喃道:“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