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两人相识以来,始终争斗不休,无论是谁占得一时上风,另一个都不肯服气,他还记得裴霁说过,若是哪天先入土,必定郁恨难平,死也爬出来拉自己做垫背。
  裴霁嗤笑了一声,道:“可惜你来得太慢,错失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
  应如是携岳怜青离去后,他在瞬息之间思虑万千,欣喜有之,怅然亦有之,忽然没了继续动手的兴致,冷眼旁观林家四口杀尽庙中夜枭卫,本欲收刀遁去,追上人再做安排,哪知四下里风声倏变,他听见了熟悉又诡异的铜铃响音。
  有关尸人买卖的证据被裴霁趁夜藏了起来,原本打算在死前告知应如是,不想这么快就再遇敌袭,想到沿途那几桩疑案,他很快觉出蹊跷,奈何为时已晚。
  说到此处,裴霁手中刀锋偏转,映出应如是的身影,漠然道:“我走眼了。”
  浓重的杀气沉压而下,应如是凝视着他那比霜刃更为森寒锐利的眉眼,平静地道:“所以你改变了主意,宁可舍弃生路,也要将我手刃?”
  “是我选择信你,怪不着谁。”裴霁看着他手上咬伤,“岳怜青一定恨你。”
  应如是收拢心神,道:“他恨我是应该的,你也一样。”
  “他要恨谁自有他的理由,可我不恨你。”裴霁向他走近,“有些人要走什么路,由不得自己做主,比如你该是个好人,偏生遇见了不知僧,难全忠孝恩义,而我当做个坏人,却被师父师娘带上了正途……所谓天意,就是这般造化弄人。”
  李元空打小无父无母,裴霁却不是孤儿,可惜他的爹娘有不如无,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也不知作何营生,直到苍山大战后,有燕军闯进家中,杀了照看他的老仆,将他掳去营中,面对两具不成人形的尸体,方知父母是一对杀手。
  也不晓得他们犯了什么糊涂,杀人拿钱的生意说不干就不干,转而加入了劳什子义军,连杀燕军数名将领,不仅赔掉了性命,还连累唯一的骨血吃尽苦头。
  白蛇郎君将他和几个敌犯家眷关在一起,说是拷问情报,实以酷刑折磨他们取乐。裴霁生不如死,他恨白蛇郎君,恨自己的爹娘,也恨那些所谓的义士仁侠。
  直到那晚,白蛇郎君丢了把匕首出来,笑着说谁能杀了其他人,便允其活命。
  有人在痛骂,有人在躲闪,亦有人去争抢匕首,裴霁被卸掉了双腿关节,伏在地上爬不起来,手中却藏了根偷偷磨尖的木刺,将要扎进一个小姑娘的脖子。
  可他没能下手,岳汐燕孤身潜入军营,一剑杀了白蛇郎君,而后放火烧毁营帐,趁兵卒大乱、战马狂奔,带着他们逃了出去。
  “……她下跪的时候,我还醒着,只是睁不开眼睛。”
  烛光摇曳,裴霁的半张脸也忽明忽暗,他沉声道:“她让一个鬼变成了人。”
  胸中积郁若沉石,心脉猛一痉挛,牵扯到掌心黑纹也隐隐作痛,应如是移开了视线,故作轻慢地道:“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相隔已不到两步,裴霁垂下眸子,认真道:“因为我做不成鬼,你还有机会做人,所以在下杀手之前,我还想问你一句话。”
  于公于私,岳怜青都有憎恨他们的理由,但裴霁不能。
  应如是心中无端生起一把惊惶来,他想直接动手,裴霁却已问道:“师兄,当年我从你手里抢来了无咎刀,如今你还愿意从我手里接过护生剑吗?”
  门外那些尸人兀自死气沉沉,小庙内也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应如是像死而复生的僵尸般回过了头,他直面裴霁,隐约能闻到未散的血腥味,似有大刺在喉,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死到临头还要与我开玩笑么?”
  裴霁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扬唇一笑,反问道:“今晚之前,你当真对护生剑刺客的身份一无所知么?”
  第一百八十章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是以有些事情说来蹊跷,若追根究底,又顺理成章。
  姜定坤遇刺身亡后,由谁来做护生剑之主就成了悬在岳怜青心中的一块巨石,他跟裴霁的关系甚是微妙,自己倒还罢了,委实不敢将同伴的身家性命托付其手。
  因此,岳怜青不断打探那些武林豪杰的底细,当中有武德兼备之人,亦有欺世盗名之徒,令他谨慎难断,因而翠微亭建成的消息甫一传来,他便记在心上。
  三年间,翠微亭悬钟七响,应如是七出苍山,从不见经传到誉满江湖,同伴里头有不少人跟他打了交道,每每提及,莫不敬佩有加。正当岳怜青动念之时,有位长者送来急信,说是听闻翠微亭主人孤身端掉了马匪巢穴,亲往邀请一叙,不想照面刹那,他认出这人乃当年的鹰犬头子李元空。
  此老曾于五年前潜入开平刺杀姜贼,事败后远走关外,他的话不会有假,岳怜青大惊之余,连夜发信告知裴霁,结果大出所料,他回了“姑且一试”四个字。
  “无论你打着什么算盘,三载积累下来,手头的情报线索决计少不了,贸然行动才是下策。”肩膀一耸,裴霁斜眼睨来,“当然,你形单影只,还背着个叛徒的名头,而我大权在握,便是率部下先斩后闻,也并非无法向不知僧交代,但是……你曾经放过我一马,我也该信你一回。”
  岳怜青所不知道的是,当年李元空闯进行宫寝殿时,裴霁尚未得手。
  没了他和李元空在,狗皇帝身边还有精锐护卫不下二十人,哪怕钻了换岗的空子,想要迫近姜定坤也非易事,裴霁才将拦路的击毙,背后劲风已至。
  他在顷刻间做下决断,佯装挥剑迎敌,却在刀剑将撞时急转回身,扬手将护生剑射向姜定坤,利刃穿喉一刹,左臂亦绽出血花。
  若非裴霁对李元空的刀法路数甚为熟悉,及时从刀下撤开,手臂怕已断为两截。饶是如此,他负伤逃出行宫,李元空紧追不舍,只得投河而遁,其他还好说,无咎刀的伤痕太过特殊,一旦对方道出此事,着令众人验身,裴霁将暴露无遗。
  危急关头,裴霁只得铤而走险,换回衣装后即刻赶至行宫,故意激怒李元空,在冲突中以左臂伤处撞向刀口,这样一来就算销毁了证据,对方也难免事后起疑。
  令裴霁没想到的是,直到李元空下狱,他也没说出自己曾劈中刺客左臂的事。
  回京当晚,他避过闲杂耳目去了趟水牢,却不知要做什么,想着随机应变,怎料狱卒皆已昏倒,牢里镣铐散落,不见了那个人。
  “我以为是你逃走了,而今看来,是不知僧带走了你。”过眼云烟好似在这一刻聚拢重来,裴霁看了眼左臂,复又望向应如是的右腕,“我能活到今天,有你当日的刀下留情,也有你后来的缄默不言。”
  若是李元空在不知僧面前多了一句嘴,哪怕对方要从长计议,也不可能让裴霁执掌无咎刀,乃至羽翼渐丰,下手拔除都要大伤元气。
  “你一向讨厌我,既已对我起疑,合该先将罪名往我头上推才对……换做是我,一定会这样做。”裴霁眼睫微垂,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
  沉默良久的应如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双眸清亮,若细细看去,平静只是湖面浮冰,其下藏着凛冬寒水,外人只见得澄澈明净,不知湖里沉了多少冻死骨。
  他冷然道:“一时糊涂,悔之晚矣。”
  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冷凝,连同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去一并灰飞烟灭。
  对视片刻,裴霁后退一步,抚刀叹道:“真是可惜,看来我们无话可说了。”
  这一个“了”字还挂在舌尖,寒芒已如暴雪般怒涌而出,刀锋自下向上斩来。
  两人距离太近,应如是全无躲闪机会,雪亮刀锋已劈向胸膛,衣襟立破,血光迸开,他一眼未眨,上身后仰,顺势踢向裴霁手腕下场,柳絮般随风绕至右侧。
  说也可笑,那些传闻逸事里的生死对决,即便没有万众瞩目,也不当是在这样一间破庙里,上下两分的地藏王神像兀自垂眸注视着他们,门外除了一干行尸走肉,便是心怀鬼胎之人,他们在此厮杀,分明还活着,却像是下了地府。
  烛火很快被劲风扑灭,却有迫人寒芒自无咎刀上迸出,应如是同裴霁打过不知多少回,对彼此的功夫了若指掌,刀气凛冽,掌力浑厚,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先前一场乱斗,小庙内已是狼藉遍地,此刻风声尖利如鬼啸,四面墙壁、顶上破瓦受气劲所引,无不震颤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坍塌。应如是率先察觉,本欲纵身掠至门外,乍见寒光疾闪,裴霁横刀堵住前路,三尸真气猛发而出,携劈山断海之势斩来,冷风霎时腾作热浪,只得拂袖一挡,火星飞散,衣料上焦痕立现。
  在灵巫冢里吃过亏,应如是忙错身避开,旋即双袖翻飞,左右连招环环相扣,抢在裴霁出刀之前攻其两侧,指掌于袖影之间穿梭不定,端的灵妙精奇。
  遇上这般虚实交错的攻势,一旦忙于应对,势必破绽百出,裴霁当下刀收腰际,身形急转,好似风卷残云,连人带刀,借力打力,劲气相撞之响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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