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应如是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左边食指缺了半截,右边手背满是疤痕,虎口和掌心都有老茧,不似做农活留下的,又道:“老施主可会使枪矛?”
  老者吃了一惊,低头看向双手,道:“郎君好眼力啊!不错,小老儿原来是个军户,长枪短棍都耍过,现在不成咯,若是年轻十岁……”
  那小女突然道:“阿爹比阿爷年轻不止十岁,衙门的人来抄咱们家,他也莫得奈何,要不是娘放火烧宅子,将他们吓出去,咱们早都死了!”
  话音未落,身边的妇人便在她背上用力一拍,小女疼得红了眼眶,垂下头不敢再说,兀自握着木棍的中年男子无暇喝骂,警惕地看向对面。
  小姑娘口快,在场的人莫不耳聪目明,裴霁微微抬手,让武四娘他们且慢动手,回头将这四人上下打量一番,开口道:“你们犯了什么罪?”
  老者面色几变,心知回避无用,惨然道:“小老儿一家本分守纪,不曾犯罪。”
  “就是说含冤受屈?”裴霁屈起右腿,手肘压在上面,“平白无故,官府怎生冤枉到你们头上?亦或者遭人陷害栽赃,给谁做了替死鬼?”
  岳怜青也朝这边看来,见那三个大人敢怒不敢言,思索片刻才道:“入军户者,世代为兵,若有犯律,当以军法处置,轮不到衙门捕役插手,除非户籍被军府除名,再往前倒推十几年,老丈是大宁朝的军户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他还有些病恹恹,中气稍显不足,说出的话却让一家四口变了脸色,老者摩挲着断指,叹道:“不错,小老儿姓林,忝为徐靖徐将军麾下百夫长,曾在北疆戍卫,那年蛮军南下袭英州,我等守城月余,粮尽援绝,徐将军料知无力回天,战死于城破之日,我与弟兄们护送一队百姓逃走,侥幸留得性命,后来……唉!”
  徐靖戍守北疆时,姜定坤尚为前朝丞相,也是他与旧元王族暗通款曲,瞒报战况,蛊惑主上,将英州卖与蛮军,而后豢养私兵,党同伐异,伺机谋逆篡权,逼宫不成便自立为帝,于国朝风雨飘摇之际发动反叛,兵燹四起,日月失色。
  对于这些事,前身乃燕军死士营的夜枭卫自是无比清楚,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得讳而不言,裴霁却破天荒地接话道:“徐靖戍边半生,与旧元王族有深仇大恨,死后连头骨都被做成酒器,直至今岁正月,有人受老卒陈午临终之托,真将那头骨找了回来,交由陈家人送归徐靖故里,这也是他在三年间第七次出山。”
  说到这里,他斜睨应如是,似笑非笑地道:“尔为徐家旧部,也该知晓此事,难怪会来求助……你当他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还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冤大头?”
  虽不曾指名道姓,但这话里的讥诮之意毫无遮掩,那中年男子怒气上冲,正要破口大骂,手臂忽被妻女按住,余光扫见对面几名黑衣人持刀在手,不敢发作。
  被人当面骂作“冤大头”,应如是依旧泰然自若,拾起一段枯木掰成两截,扬手丢入火堆里,相隔丈许,准头分毫不差,连火星也没溅起半点。
  火越烧越旺,小庙里变得暖和了些,他向林老汉看去,温声道:“老施主此番遭难,莫非与这段前尘有关?”
  原来这林老汉本为中都府城人士,英州之战后落下伤残,得以脱籍返乡,与家人团聚,养马为生,那马行掌柜与府衙通判有亲,多次欺人压价,他们也只得忍受,直到他看上小囡,被乱棍打出门去,就此结下仇来,处处为难。
  林老汉脸一沉,恨恨道:“前不久出了金玉赌坊灭门一案,衙门因护生剑印记惊惶难安,那厮趁机报复,拿小老儿的过往大做文章,诬陷我家是叛贼,官吏们也想对上邀功,未有羁押审问,直接抄家抓人,稍有抵抗,立下死手。”
  正如那小女所言,他们能逃过一劫实为不易,但衙门发了通缉令,出不得关卡,也无人敢收留,遂将死马当作活马医,至少那苍山翠微亭就在中都府境内。
  说完这番话,林老汉便望向身畔的应如是,小声道:“听说翠微亭主人乃一大德居士,定是慈悲为怀,不会见死不救吧?”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忐忑不安,暗含几分殷切,应如是在四年里见过无数双这样的眼睛,婉拒也好,允诺也罢,都不得视若等闲,未及作答,两道目光先行刺了过来,一者如剑凌厉,一者若水暗涌,是裴霁和岳怜青在注视着他。
  无人作声,连武四娘他们也觉得这火堆烧得太旺,浑身出汗,心如火燎。
  就在这关头,远方乍起一道巨响,不同于雷声轰隆,鹤唳雁鸣似的尖锐刺耳,穿云裂石般响彻云空,几将满天席雨震碎。
  裴霁猛地站了起来,岳怜青也是一惊,方才的些微动容霎时敛去无踪,武四娘快步上前,开门往外一看,分辨出余响方位,回头道:“东边。”
  苍山东面只有几户零散人家,不见集镇,一条山路延向官道,沿途奔行可抵乐州。想到昨日的密信,裴霁双眉微展,复又起了疑心,自己这一行才到这里,从那头赶来的人手竟也抵达侧近,是他们抄了密径,还是有人搞鬼?
  “鸣镝一响,位置也就暴露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应如是来到裴霁身后,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幕,面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皱起了眉,显然也觉出蹊跷。
  裴霁颔首,挑出个身手利索的夜枭卫,给了两支鸣镝,使其赶往东边一探究竟,若是自己人,连放两响告知这边,倘使发现不对,只放一响示警,即刻撤走。
  那人将他的吩咐仔细记下,当即领命而去,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这一茬变故出乎他们的意料,便是余响已歇,庙里也不再有人说话,应如是回到火堆旁坐下,岳怜青置身在他与裴霁之间,武四娘单手按刀立于门边,其余七名夜枭卫各据一地,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偶有余光扫向那一家四口,不必出言威胁,透骨杀意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鸣镝声传十里,纵马疾奔,一刻便能赶到,待应如是往火堆里添了木柴,又有接连两道锐响声自远方破空而至,裴霁面色稍缓,武四娘等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长途奔波,莫敢有松懈之时,早已身心俱疲,而今援兵将至,他们几个算是大功一件,此去开平定有重赏,或许不必再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许是天人有应,凝重肃杀的氛围甫一消散,漫天风雨竟也渐收嚣狂,料想很快就要停歇,各自心生喜意。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庙外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每一下都像是踏在人心头上,直奔这边而来,武四娘守在门口,忽地皱了下眉,低声道:“只有一骑。”
  莫非是刚才那名夜枭卫先赶回来知会详细?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都没有别的动作,听得马蹄声逼入五十丈内,武四娘提刀欲出,却在开门前改变了主意,大步走向对面的角落,一把将那细骨伶仃的小女拽起来,用力推了一把,喝道:“你去开门!”
  若是有诈,避过当面那一下偷袭,再要出手便十拿九稳,夜枭卫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何况这几人对朝廷心怀怨愤,倘不知趣,杀了便是。
  那小女被推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她的爹娘又惊又怒,急唤一声“我儿”就要扑上来,被一名夜枭卫抽刀拦住,林老汉颤声道:“手下留情啊!”
  中年男子抬棍扫出,力道尚可,速度太慢,让人轻易躲过,一刀向他手臂斩去,血光将现一刹,半截枯枝从应如是手中飞出,正中刀身,利刃以毫厘之差从男子手边划过,劲风割裂了衣袖,留下一道红痕,妇人大骇,忙将丈夫拦腰抱住。
  眼见爹娘如此,小女不敢哭泣,哆嗦着来到门前,那急促的马蹄声已然迫近,来者竟未下马,径直朝着庙门冲来,这厢才把手放上去,门板便被一股大力生生撞开,湿漉漉的马蹄高高抬起,小女几乎魂飞天外,忙不迭向斜后方倒去,却是武四娘所站之处,她也不曾料到这一变故,当即撞了个正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马好似疯了,踏破庙门后左冲右撞,惊得众人各自闪躲,两名夜枭卫错身分开,左斩马头,右劈马腿,双侧血光疾闪,四条腿没了一半,脖子上也纵开一道血口,嘶鸣声方响,疯马已侧翻而倒,血如泉涌!
  应如是定睛看去,鞍上系着行囊,确为刚才被骑走的那匹马,伏在它背上的人却换了副模样,现已滚落在地,露出一张惨白面孔,赫然是多日未见的张更夫!
  此人是夜枭卫派往乐州的暗探,蛰伏两年,能力不俗,对据点部署的掌控犹在陆归荑之上,今次该由他带人前来接应,但见其生息全无,躯体僵硬,多出浮现紫斑,死去已过十二个时辰。
  致命伤在脖颈,细如发丝,割喉断脉,足见行凶者武功之高、下手之狠!
  应如是屏息,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昨日已死之人,如何在刚才发出了鸣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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