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应如是哭笑不得,他在苍山苦修,哪来宝物相伴,怕的是裴霁将就不下,又给他甩脸色,这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拿定了主意,一行人不在城里多做耽搁,更换好脚力,即刻出城。
  裴霁说应如是乃乌鸦嘴,这回又教他料中。十二骑彻夜飞驰,赶在次日后晌进了苍山地界,忽见天色大变,伴随着呼呼风声,粗大的雨点很快落了下来,如有神仙撒豆,打在身上噼啪作响,山川草木也在飞烟尘雾里变得朦胧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被阻在山路上,只得冒雨前行,夜枭卫当然不惧风雨,但岳怜青年岁尚轻,身子骨也弱些,昨夜已染风寒,不肯在敌人面前露了软弱,强装无事般撑到这里,遭了一场风雨,当即发起热来。
  眼见他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应如是出手如电,抢在其坠马之前将人捞过,手一探额头,在这雨水中犹觉烫热,顿时心道不好,对裴霁道:“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霁不想会有这一茬,环顾四周不见片瓦,道:“将人交我,你到前头带路!”
  应如是催马在前,心念飞快转动,翠微亭尚在前方几十里外,小小一座亭子也容不下十来个人,自己栖身的山洞还要更远,当下不便赶去,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都是老弱妇孺,贸然惊扰更不合适,遂道:“往东走,那边有间小庙。”
  值此关头,裴霁管不了许多,扯下披风罩在岳怜青身上,两腿一夹马腹,随他疾奔而去,武四娘等人忙是跟上,雨天里马蹄声急,溅起水花无数。
  雨越下越大,穹空电闪雷鸣,地上狂风大作,便是武林高手也被淋成了落汤鸡,所幸躲雨的地方近在眼前,裴霁打眼一看,险些气笑——果真是间小庙,占地不足十丈,外围的院墙垮塌了大半,分明荒废已久,好在小庙本身还算完整。
  武四娘见门窗关的严严实实,隐约透出火光,悄声道:“里面有人。”
  身后的夜枭卫都凝神戒备起来,应如是却道:“虽是荒野之地,也在主道附近,若有行人旅客错过宿头,来此落脚也不稀奇。”
  他率先下马,孤身走到门前,抬手轻敲三下,朗声道:“我等途径此地,未料风急雨大,舍弟抱恙在身,可否行个方便?”
  门从里面抵上,先行来此之人显然也听见了外间动静,小声议论了几句,撤去拦门棍,有个老者探出头来,见得十来道人影立在眼前,身上还带了兵器,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关门,被应如是一掌抵住,纹丝难动。
  他温声道:“老施主莫怕,我等也只是来避雨的,并非强人。”
  在这一句话里,应如是已透过缝隙将里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老者身后是一名手持拦门棍的中年男子,地上生了一堆火,有妇人揽着小女席地而坐,神色难掩慌张,脚边还堆放着包袱,像是一家人。
  说话声传到裴霁耳中,他抱着岳怜青大步上前,冷声道:“何必啰嗦?倘若不肯让开,破了门进去,将人丢出来就是了。”
  此言一出,那老者脸皮微抽,心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得将门打开,陪笑道:“郎君莫恼,都是避雨的过路人,怎好互相为难?小老儿手脚笨拙,快请进来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甚宽敞的小庙一下涌入十二个人,变得分外拥挤,那小女将将及笄年华,吓得花容失色,险些惊叫出声,被身边妇人捂住了嘴,生怕得罪这些不速之客。
  外面雨声大作,狂风一刻不歇地拍打门窗,武四娘命人将这里搜查一遍,未曾发现异常,便向裴霁颔首,又比划了一个手势,询问是否要将这四人驱逐出去。
  裴霁怀抱岳怜青,见这破地方连张供桌也没有,若将人放在冷冰冰的地上,寒气内侵,病情愈重,目光投向燃烧正旺的火堆,惜字如金地道:“让开。”
  一家四口自知力薄,唯有忍气吞声,乖乖收拾东西去了角落,裴霁见他们还算识趣,便向武四娘摇了摇头,让人就地取材弄出几个垫子,把岳怜青放在上面,应如是很快拿来干衣服给他们换了,伸手一摸额头和腋下,又探脉搏,道:“你扶他坐好,我给他推拿几下。”
  当下缺医少药,裴霁也别无他法,只得依言而行,应如是拿起岳怜青的双手,拇指桡侧自腕向肘而推,此为“推三关”,穴性温热,推之发汗行气,而后置于左右食中指间凹陷处,改用“二扇门”,揉三掐一,开腠理发脏腑之汗。
  如此推拿了一阵,岳怜青悠悠转醒,气喘汗出,已觉百脉和畅,比之先前松快许多,余光扫见自己竟是靠在裴霁身上,生生咽下了那个“谢”字,呛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挣扎着要离他远些。
  冷笑一声,裴霁顺手将他推向应如是,独占了整张垫子,毫不客气地道:“看来是没有烧糊涂,当我乐意让你挨着么?”
  说话间,有风挟雨从门缝间挤了进来,扬起悬挂在前的破烂经幡,他余光扫见,那座上神像是泥塑的,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可惜整体古旧不堪,积灰甚厚,彩绘也掉得七七八八,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
  虽为不知僧的徒弟,但裴霁不信神佛,自是认不出来,随口问道:“这是谁?”
  应如是一手揽住险些摔倒的岳怜青,头也不回地道:“是地藏王菩萨。”
  裴霁微怔,旋即想起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迟疑道:“我曾听说,地藏王度化的是地狱众鬼,故而活人不得擅入地藏庙?”
  挤坐在墙角的一家四口正偷眼打量他们,不想听见了这句话,再看那尊神像,顿时觉出几分阴森来,应如是却苦笑一声,摇头道:“此言偏颇不实。地藏王菩萨历经累世修行,早已功德具足,但他发愿普度众生,甘入地狱超度亡魂,使之忏悔罪业,引其脱离苦海,证因果轮回,以救现世及未来世之生灵。”
  因此,众生礼拜地藏王菩萨,实为自度己罪,改往修来。
  应如是神色平淡,语声不疾不徐,仿佛念着白水文章,但在此时此地,竟有宁静超然之意,火光投在神像上,方见岁月斑驳的眉眼慈悲如初,本是不以为意的武四娘等人都收敛轻慢,那一家四口更是呆住了。
  岳怜青拢着衣衫坐在火堆旁,闻言也觉动容,裴霁却蹙起眉头,道:“这样说来,若有穷凶极恶之人虔心供奉了神佛,也可得到宽恕,消去业障?”
  这一问端的刁钻,应如是却面不改色地道:“可。”
  裴霁登时笑了,嘲弄道:“凭什么?”
  应如是平静地回视他,缓缓道:“神佛目下众生平等,无有善恶之分,一应业障,种因得果,问心论迹,度有缘人。”
  裴霁冷冷盯着他,眼中似有暗芒闪动,追问道:“何为有缘人?”
  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恰逢这时,天幕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惊雷如在屋顶上炸开,震耳欲聋,一道道闪电仿佛龙蛇狂舞,不时从窗外飞快掠过,照得庙中一片雪亮,那低眉含笑的神像好似开了眼,正无声注视着此间诸人。
  裴霁嘴唇微动,正待说话,又被这雷声打断,猛然住口,右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刀柄上,慢慢移向末端,里头藏着那方刻有【奉天杀伐,无所归罪】的小印。
  应如是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起身与裴霁擦肩而过,忽被拽住了右手,回眸看去,那人兀自望着灯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觉悟了么?”
  两人一站一坐,近在咫尺,却是背对着彼此,影子也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各朝一方,仿佛两根交缠又错开的线。
  沉默片刻,应如是抽走手臂,轻声道:“我是执迷不悟之人。”
  十年前,李元空踏过战后满目疮痍的土地,首次来到这间小庙,为无数泣血亡魂点了一盏灯,可那火光才燃起,又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灭。又六年,他重临苍山,又一次推开庙门,香火已败,神像蒙尘,借地休憩一夜,却是噩梦缠身。
  也曾怨怪神佛不肯度化,后来化为应如是,见得诸般苦厄,方知身在颠倒梦想之中,执著难舍,悔不抵罪,报应自受当偿,何谈大彻大悟?
  几根枯枝被火烧断,伴随着“噼啪”几声,迸出点点火星,应如是在神像脚下盘膝而坐,正好将两边人隔开,忽听身侧传来一道压低了的苍老声音:“恕小老儿冒昧,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睁开眼来,应如是无须回头去看,便知裴霁他们正留意这边动静,他不露声色,语气平和地道:“在下姓李,老施主有何指教么?”
  “姓李啊……”老者似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看了他两眼,余光扫见几名夜枭卫凶神恶煞地看过来,当即瑟缩回去。
  应如是见状,心思微微转动,问道:“老施主莫非是来寻人的?”
  此言一出,不独那老者,拥着女儿坐在墙角的夫妻俩也面露苦笑,眼含愁色。
  “不瞒阁下,我们是来求见翠微亭主人的。”老者叹了口气,搓着一双枯皱的手,“这个世道啊,做官的不管百姓死活,江湖上也没几个英雄豪杰,但在苍山脚下,有一座翠微亭,其主人愿为不公者鸣不平……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便来试试,可惜不赶巧啊,他外出未归,等了两天只得一场大雨,浇得透心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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