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距离如此之近,速度如此之快,这一刀蓄力已久,裴霁又对“死人”疏忽了防范,仓促间斜身一扑,错开尺许,刀尖破衣而过,灯笼亦从下方空门拍去。
  蜡烛被这股冲力震倒,火舌舔舐白纸,化为火球砸向“杂役”,对方视若无睹,任由身躯撞上火焰,匕首快如疾风,抹向裴霁的咽喉,武四娘睚眦欲裂,却已不及,须知生死立判,只在一霎之间,等她一刀贯穿敌身,裴霁已性命难保。
  生死一霎,裴霁背抵墙壁,竟无半分惧色,目光甚至没有落在这道冷锋上,而是越过刺客肩头,看向那抹流云飞散般的白影。
  仿佛是弹指一挥间,素白大袖后发先至,荡开火光夜色,龙蛇似的缠绕在“杂役”腰上,劲力猛发,连人带刀向右抛去,那人全未料着此招,双脚犹如树根拔地,身子凌空倒飞一丈外,来不及割断衣袖,已然重重砸在窗户上,只听“哗啦”一声,木窗被大力撞破,碎木纷飞,人亦摔出。
  不必下令吩咐,武四娘当即带人追了出去,孰料那外头木屑散落,血迹斑斑,方才那人已遁去无踪,滴滴鲜血蜿蜒一路,没入草丛中。
  夜已深,山路难行,草木重影,寻踪追赶困难非常,武四娘犹不甘心,屋里却传来裴霁的声音:“穷寇莫追,回来!”
  说这话时,裴霁依旧站在原地,阵阵凉意自墙壁上隔衣透来,他本该对应如是道一声谢,却是横眉冷目,面沉如水,比之刀尖迫近时还要肃杀。
  一点鲜红沿着脸庞滑落下来,那是刺客的血。
  裴霁抬眸看向应如是,对方面上古井无波,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好似这只是情急之下的一次失手。
  岳怜青也意识到了什么,嘴唇翕动几下,什么都没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很清楚,以应如是的武功,那人不可能从他手下逃走,除非……
  他是故意的,救裴霁是真,放刺客一条生路也是真。
  留下来的几名夜枭卫也觉察到了什么,移步变换阵形,有意无意地将应如是围住,岳怜青心下漏跳几拍,猛然抬头望向裴霁,欲言又止。
  转眼间,大堂内寂然无声,空气如结冰霜,不由分说地冻住了每个人,反观应如是面不改色,大袖一展即收,掩去缠绕纱布的左手,从容道:“时辰不早了。”
  他知道瞒不过裴霁,两人从前也有过心照不宣的时候,但这次的事不同以往,暗地里的动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摆到明面上就没了装傻充愣的余地。
  李元空也好,应如是也罢,看似磊落的他用起这些钻空子的手段来,比裴霁熟稔高明得多,偏要做得这般拙劣明了,是在故意试探裴霁的底线。
  意识到这点,裴霁心下瞬息万变,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根根收紧,又缓缓松开。
  “用不着你来提醒。”他抬手将血痕拭去,如往常一样没好气地回了句。
  四目相对,彼此心知肚明,裴霁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根根收紧,复又缓缓松开。
  再等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眼下情势有变,还不到那个时候。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堂一片狼藉,血腥味已浓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微凉的夜风自破窗袭入,如有阴魂飘荡,好在柜台附近还算干净,武四娘拾掇出几张桌椅,可堪落座。
  不多时,八名夜枭卫分作三路,将整间客栈搜了个底朝天,不见可疑之人,稍稍安下心来,将屋里的几具尸体拖去后院柴房。应如是将岳怜青留下,绕着大堂踱了一圈,发现砸碎的杯盘里盛着残羹冷炙,又去厨房看过,锅底满是焦糊,灶边到门口还有打斗痕迹,想来杀手伪装行旅,先将客栈三人分开,再攻其不备。
  他伸手一摸灶下火灰,已经没了余温,那些人至少在晌午时分就动了手,却是蛰伏入夜,以飞蛾扑火之势发动了一场刺杀。
  来顺平客栈确为临时起意,但这条三岔古道是通往锦城的必经之路,武四娘既是客栈的掌柜,自当请裴霁入门歇脚,也好换乘马匹再行出发。换言之,她的身份早已暴露在有心人眼中,他们的行踪去向也被盯上了。
  应如是心中一沉,回到大堂与裴霁说明了自己的推测,后者神情冷峻,刀锋般的目光从岳怜青面上刮过,沉声问道:“当真不是你?”
  岳怜青站在一滩血迹旁,应如是记得清楚,最先出手之人就在这里撞刀自尽。
  武四娘说了句难听的实话,此人确是为岳怜青而死的,“杂役”要杀裴霁,于是置若罔闻,只为一击得手,而他要救人,故挺身而出,事败自尽。
  岳怜青面色惨白,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会教他们来送死。”
  裴霁的眉头霎时蹙成了一座冷山,应如是忽然道:“再放一支鸣镝吧。”
  客栈内血气未散,四下里未必安全,若在此刻放出鸣镝,难保不会引来敌袭,但裴霁深信应如是不做无意义之事,转头对武四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腰间取出鸣镝,施展轻功奔至百步之外,振臂发射出去,不过瞬息工夫,空中爆发出刺耳无比的尖锐声响,越窜越高,越传越远。
  她屏息静待,客栈里的人也在等,可当蜡油在桌上凝成小小一堆,他们也没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第二声鸣镝锐响。
  应如是心里那个最坏的猜想成了真,他呼出一口气,对裴霁道:“恐怕在我们进入碧游镇之前,风声已经泄露了,奉令赶来的几拨人迟迟不到,八成有敌在半路上设卡截杀,与此相连的几处据点想来用不得了,要不改道去南阴?”
  欲返开平,须得北上,往锦城是捷径,若要改道南阴,便是南下绕远,路程将曲折不少,也得耗费更多时间,但在南阴有夜枭卫的一个大据点,还有军队镇守,值此关头,显然安全许多。
  裴霁犹豫半晌,却是摇头道:“相背而行,亦非坦途,况且我们耽搁不得。”
  此言不出应如是所料,只得看向武四娘,问道:“锦城内可有夜枭卫的人?”
  锦城并非西陲重镇,又是在景州辖下,夜枭卫当初与卧云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导致这一带监备松弛,但他已经离开四年了。
  武四娘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地看了裴霁一眼,得其颔首,这才道:“锦城的兴隆镖局三年前投效了朝廷,与我们来往不少,寻人探信、护道运货无有差错。”
  应如是听过兴隆镖局的名号,总镖头孙振威武功高强,其妻王氏的经营手腕更为高明,将一个没落镖局发展壮大,夫妻俩走南闯北,招揽人手不拘出身,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不想背后还有夜枭卫的支持。
  岳怜青也是一愣,旋即脸色转冷。
  裴霁权衡片刻,道:“在此休整三个时辰,天亮前出发。”
  疾奔而至,不停不歇,便是人能强撑,马也累得够呛,与其冒这个险,不如稍作休整,正好将伤势处理一二,给马喂些草料。
  武四娘原本在后院养了几匹马,现已被人放走,马草倒还有剩,她验过无毒,让人将马牵过去,其余的粮食和水一概不用,各自吃了些行囊中的干粮。
  裴霁平日里挑剔得很,到了这个时候也无可奈何,草草用过饭食,让武四娘做好值夜安排,自去选了件还算干净的客房,又指向岳怜青,道:“你跟我同屋。”
  岳怜青受制于人,自无反对之理,应如是道:“你一向觉浅,让他与我住吧。”
  闻言,裴霁回过头来,
  本是出于好意,裴霁却不领情,冷笑道:“怎么,怕我是个青面獠牙鬼,半夜原形毕露,把这细皮嫩肉的小子给吃了?”
  岳怜青平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别过脸去不做理会,便听应如是叹道:“你一向觉浅,明日还得赶路,能容他人安睡于卧榻之侧?”
  他们曾经同住,彼此看不顺眼,更遑论放心相处,李元空习惯了打坐入定,裴霁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双方都不得安生,过了一段时日才算磨合下来。
  这句提议本是出于好意,裴霁却不领情,道:“俘虏之身,也只配打地铺。”
  说罢,指尖移向他腰侧,冷笑道:“伤口裂了,血味冲鼻,你不知道疼吗?”
  无咎刀造成的伤口不仅纵深撕裂,还难以愈合,应如是当时只做了潦草处理,忍着剧痛带人逃出生天,又守了裴霁数个时辰,不免加重伤势,若非明心堂里有上好伤药,怕已发炎化脓。
  饶是如此,这一路纵马颠簸,方才出手化招,腰侧伤口受劲力牵动,已经悄然裂开,包扎在里的纱布传来濡湿感,应如是还神色如常,唯有裴霁发现了端倪。
  一个包袱被当面丢来,里面有内服外敷的伤药和干净纱布,裴霁看也不看他,推着岳怜青进了屋,就在房门将闭时,应如是突然道:“你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裴霁动作微顿,两人相处时,他惯是喜怒形于色,这会儿却沉默良久。
  应如是正待开口,便听他淡淡道:“没什么可说的……无论怎样,这条路还得走下去,有甚么话,到了那天再说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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