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裴霁阅人无数,窥见他生出动摇之念,将无咎刀压在掌下,便听老端公颤声道:“我、我若说了,真能活命?”
  “那是刚才,耽搁本官的时间不必拿命来抵么?”裴霁冷笑一声,“你现在说出来,本官留你一具全尸,也不追究你家人的罪过,还嫌不够?”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耐烦,老端公悲喜交加,不敢再吞吞吐吐,磕头道:“不敢欺瞒大人,小的与贼老婆干这些事,都是受了尊者的指使,三年前——”
  诚如应如是所料,此二人并非巫觋出身,而是两个江湖败类,做了大半生的拐子,拿着卖良为娼的钱逍遥快活,也结下不少仇家,后来年纪大了,世道越来越乱,人命也愈发不值钱,儿孙们还没个出路,让他们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他们,也是从前的熟客,而今想要做一笔长久生意。
  “……卖人跟卖货无甚两样,想赚好价,不仅要稀奇,还得揣摩买家心思。”老端公哆嗦着伏在地上,“近些年纷争不断,小民无以安生,富户也担惊受怕,更不必说那些江湖门派和有心之人……因而在人市上,身强力壮的男子高过了狡童美女,若是会武功,身价要翻上几倍,黑市里针对武者的悬赏也居高不下。”
  然而,打从苍山大战后,武林便陷入了青黄不接的窘境,各门各派都将有资质的子弟看得紧,贸然招惹恐怕得不偿失,即便侥幸弄到了手,这些武者也不像普通人一般好拿捏,试问哪个买家敢接烫手山芋?
  找上他们的人却说,其手头有独门秘药,不仅能让资质平凡者脱胎换骨,还可控人心智,使之唯命是从。
  老端公道:“小人也曾起疑,倘若世上真有这般神药,只需拿到开平,京中权贵必将其奉为上宾,何必与我等共谋?”
  这也正是裴霁不解之处,又听他道:“对方倒是坦荡,说此药有伤天和,恐怕为寻常人所不容,开平京里势力复杂,倘若走漏风声,后果难料,不如徐徐图之,况且药方初成,尚有改进余地,还需大量活人试药……”
  夫妻俩将信将疑,好歹做过几回交易,又拿了一笔钱,挑选三个适龄男女掠来卖之,不过四十余日,对方再度登门,身边只剩一男一女,都是模样大变了。
  “那男子本是个书生,得他一声令下便抢攻上来,身手与从前天差地别,老婆子一时不察,险些受伤,反手刺其两刀,竟麻木无感,凶性更甚了。”回想此事,老端公心有余悸,“还有那个女子,也是好人家出来的,被掳时咬舌未遂,孰料会在命令下当众解衣,甚至翩翩起舞,踩到碎瓷片也不皱一下眉头。”
  裴霁不禁看向了那三个僵直而立的尸人,双眉紧皱。
  老端公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起来:“他将这两人白送了我们,转头就卖出好价钱,小、小人尝到了甜头,与老伴合计,决定上这条船。”
  不仅是这对老夫妻,对方还拉了别人入伙,有的搜罗情报,有的能为金钱周转提供便利,更有甚者在江湖上经营着一方势力……起初还避着官府,后来生意做大,又不知寻到哪位靠山,在某些地方,连官府中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听到此处,裴霁的眼皮猛跳了一下,旋即将这点心绪起伏掩饰无踪,冷不丁问道:“乐州散花楼的虞红英,也跟你们是同伙?”
  老端公未料他连这也知道,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讷讷道:“是、是听说有这么个人,掌着不少情报和客源,不久前好像出了事,把路子给掐了。”
  说着又吐露了几个合伙人的名字,裴霁朝那妇人瞥去一眼,后者寻来纸笔记下,无不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头的角色,部分人还在卧云山庄的宾客名单里。
  裴霁凝视着跪伏在地的人,问道:“那些尸体和脏器,又是怎么回事?”
  老端公断了牙齿,含糊不清地道:“是药材……”
  如此古怪的药物,造就这样诡异的尸人,少不得使些歪门邪道的手段,药方与炼制方法尽在尊者的掌握中,他们只知道要用到人的五脏,武功高强、内力中和者最佳,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者次之。
  因此,他们会在掳到人后仔细挑选一番,根骨好些的留作尸人,不合适又不乖顺的就浸体灌药,等时机成熟,便活取脏器。
  “这里本是炼药的地方,不该杀生,年前不知尊者得了什么风声,让我们在外收敛行动,把现成的货运过来料理,数还不够,就拿本地人顶上了。”老端公小心觑着裴霁的脸色,“我们此番前来,既为掩护,也是接货,本欲将尸体悄然埋入乱坟岗,哪知被衙门的人挖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不必他说,裴霁也有数了,沉吟一阵后,忽地嗤笑道:“姓严的不识时务,尔等怎不将他给除了?”
  老端公苦道:“尊者再三告诫,不到万不得已,莫要动官府的人,省得麻烦。”
  尸人买卖起于三年前,能在暗中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少不了朝中权贵的鼎力支持,也难怪幕后主使会有此提醒,却不知那人到底是谁,竟可避过夜枭耳目。
  手掌下压,五指搭上刀柄,裴霁沉声道:“那‘尊者’现在何处,他是谁?”
  主使者穷凶极恶,原先不肯在此动手,只能是置身其间,爱惜巢穴,而今巨变已生,消息飞传,对方恐生退意,委实拖延不得。
  老端公却迟疑起来,被刀上血光刺了下眼睛,喃喃道:“他、他在……”
  突然间,从楼上传来一声短促的铃响,大堂诸人面色皆变,那妇人率先带着两名夜枭卫冲上楼去,裴霁却急转回身,挥刀斩向那三个尸人。
  就在铃声响起那一刹,三个木头桩子般杵在地上的尸人如梦初醒,猛地震断了缠身铁链,裴霁一刀逼来,便有一人挺身挡住,任凭刀锋深陷胸膛,竟是不进反退,其余两人左右分散,复又双双扑向无处可逃的老端公。
  寒光连闪,刀剑齐出,十名夜枭卫几乎同时出手,毫不犹豫地迎向来敌,锋芒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人身要害,奈何尸人近乎铜皮铁骨,只听铿锵声大作,火花迸开即灭,十道人影互为攻守,十柄刀剑交错成网,堪堪将两个尸人拒于身前。
  仅此片刻迟滞,无咎刀已然追及尸人身形,裴霁本欲让他们活命,今后或有转机,眼下不容留情,不想第一刀斩至脖颈时,另一人从同伴尸身下闪过,就地一个翻滚窜入刀剑网,身中数击,双臂已失,仍是张口咬住了老端公的咽喉!
  “该死!”裴霁惊怒交加,一脚将碍事的踢了开去,伸手揪起那老端公,可惜迟了一步,对方的喉咙已被咬开,鲜血淋漓。
  “呃——呃!”老端公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已然濒死,见裴霁咬牙施救,满是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像是回光返照,勉强用手拍了两下地砖,便咽了气。
  纵有不甘,裴霁到底没有起死回生之能,他阴沉着脸站起来,回头只见部下们已将尸人斩落,纷纷跪拜在地,浑身紧绷,面上难掩惧色。
  楼上传来动静,妇人拎着破铃,身后两人拖着一条黑影而下,瞧着也是尸人。
  裴霁目光扫过,森然道:“事先命你们清查附近,怎来一条漏网之鱼?”
  妇人登时白了脸色,却是无言以对,连忙跪地请罪,裴霁冷哼一声,他料到幕后黑手会杀人灭口,不想来得这般快,还是借尸人之手控铃,委实教人意外。
  对方消息灵通至此,必有耳目在侧,可惜耽搁了这一下,现在去找已是不及。
  裴霁回头看向那死不瞑目的老端公,目光定在血手印上,眉间折痕愈深。
  老端公死前以手拍地,神情狰狞似有言语,但这客栈已被夜枭卫摸过底,只在后院有个地窖,里面储存着豆薯菜蔬等物,不值得在意。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裴霁低头沉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返身出了客栈,部下们愣了片刻,忙是紧随其后。
  客栈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外面人群早已被疏散,裴霁一路无阻,很快回到县衙。严光刚换下那身满是血污的官袍,还未坐下喝口热茶,得知这尊大佛又上门来,顿时叫苦不迭,正要出门去迎,对方却是直接去了殓房。
  这一回,裴霁浑不在意那些尸人,也顾不得腐臭味,冲进殓房掀开盖布,找到那具曾漂到下河村的男尸,抓起右手细看,见其食指和中指略长,唇角微勾。
  严光正好走进来,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头皮一麻,没等开口,裴霁便翻过男尸的脸,露出下巴和右肩两处快要脱落的老茧,沉声道:“此人是个盗墓贼。”
  除了那具用作警告的女尸,殓房里只有这具尸体不是在乱坟岗附近发现的,若非幕后黑手有意为之,便是出于意外,比如说……此人有挖掘墓道的本领,从被困之地找到了一条生路,却在最后关头被看守者发现,就地杀死弃尸。
  盗墓贼行踪诡秘,常年昼伏夜出,阳虚血阴,老端公所言不甚符合,除非他是倒了血霉,主动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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