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闻言,老端公忙自神婆怀里挣扎起身,如获至宝般捡起瓷瓶,磕头作揖。
神婆忧心道:“尊者,那小子知道了我们的事,若是任其走脱——”
不等她把话说完,暗处之人已然笑道:“他走不了。”
应如是着实没能走远,那老端公的钩子上不知淬了什么药,切肤虽浅,奇痒难当,若非拼力忍耐,怕已亲手抓破了喉咙。不得已,他只能封穴缓流,运功在指,三两下推出了毒血,痒症总算消失,但伤口受迫,隐有开裂之兆。
他不欲殃及无辜,刻意避开了民居,周遭黑灯瞎火,要回到何三姑家中还有一段路,幸而身上带了瓶金疮药,便寻一避风处站定,取出瓷瓶,将药末小心敷在伤处,果真见效极快,不消多时便止了血,更有丝丝凉意传来,舒服非常。
松了口气,他在原地调息片刻,正要抬步前行,身形骤然一顿,紧接着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间似有百虫噬咬,没能走出几步,人已踉跄而倒,耳中嗡鸣如有飞蚊乱舞,听得脚步声渐近,却是无法动身,伏地昏迷过去。
来人很是谨慎,于三步外站定,起手出针封住了应如是身上八处要穴,这才放下心来,对跟在身后的神婆道:“将他带回去。”
见此情形,神婆先是一喜,继而心生畏惧,她与老头子联手都啃不下的硬骨头,在尊者面前也不过如此,遂恭敬应下,弯腰扛起应如是,施展轻功向东奔去。
不一会儿,风便将碎片粉尘尽数吹走,除了渗入地面的暗红血迹,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却见一道人影自墙后走出,面沉如水。
应如是换了身鸦青长衣,颈上光洁无痕,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衣袖软垂向下,看似柔软如云,却是风吹不动,这一手独门功夫,尚无别人学得了去。
世上本无鬼神,他既然在此,夜探客栈、为幕后黑手乘虚擒走的便另有其人。
陆归荑原本不会易容伪音,但她接掌了散花楼,大姐虞红英的财产人脉、二姐柳玉娘的绝活秘籍,自当归她所有,其心通透,又有一双巧手,两个月苦学速成,虽然比不上成名高手,却也可堪一用,何况她自幼学武,个子高挑,只需将现成的人皮面具稍加改动,假扮应如是骗几个不熟悉的人绰绰有余。
麻烦在于,应如是怀疑那幕后主使或许认得自己,陆归荑要想成功做这个鱼饵,不得不吃些苦头,戏作得真了,才能认清牛鬼蛇神。
“果然是你……”喃喃自语着,应如是捡起几粒碎瓷片,眼中顿起风云,复又将袖一甩,追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赶去,最终在一座两层建筑外站定。
此时天已蒙蒙亮,匾额上的三个墨字依稀可辨——明心堂。
夏日的天总要比其他时节亮得早些,东方才现鱼肚白,不久便见晨光破晓。
半个多月下来,镇民们已习惯了午后而作,今天却迟迟没有听见铃声,心里便犯起嘀咕,可不等他们犹犹豫豫地走出家门,已有一队衙役匆匆穿过街道,将南边靠尾那间土房团团围住,左邻右舍探头一瞧,只见打头那人身着青色官袍,正是知县严光,再看衙役们个个持锁佩刀,当即惶恐不已,各自关门闭户。
何三姑却是个瞎子,只听得门外有响动,不知是谁来了,未及开口发问,那扇木门就被人踹开,随即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被人从炕上拖了下来,骇得魂不附体,嘶声求救,衙役们才不管她叫唤什么,冲进里屋一阵搜索,莫说是大活人,连片可疑的衣角也没找着,再摸那张床铺,触手冰凉,恐怕对方离开已久。
“没人?”严光走到何三姑面前,沉声问道,“何三姑,本官问你,昨夜在此投宿之人去了哪里?他是何时离开的?”
何三姑还当是来了强盗,闻言不由愣住,哀声道:“县太爷饶命,草民也不知道,昨夜睡得沉,一早就没听见人声,他、他犯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
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瞎老婆子,严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亲自看过了那五具尸体,除了一个断首的,其余四人都是破颅脑裂而死,现场还有打斗痕迹,非是寻常百姓所为,一番搜捕无果后,便将昨日露面的两个外地人列为了凶嫌。
此二人来历不明,入镇不久便分路而行,一个不知去向,另一个落脚在何三姑家里,却来晚了一步,料其做贼心虚,畏罪而逃了。
衙署内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不啻被人兜头扇了耳光,严光心有不甘,吩咐道:“天亮前就封了镇门,歹人应当尚未走脱,将她带回去审问。”
众衙役应喏,便有两人去拽那瘫坐在地的何三姑,冷不丁发出惨叫,捂着手掌踉跄退后,严光定睛看去,只见他们手上分别插了一根竹筷子,鲜血淋漓。
何三姑被拖到卧房门口,筷子是打堂屋飞射而来,守在那儿的几个衙役不知何时被人点了穴道,直挺挺地杵在那里,一名年轻男子长身玉立,玄衣皂靴,面如寒霜,似是嫌恶此间脏乱,双手撑在刀柄上,连片衣角也没挨着家什。
见屋里人转头看来,他嗤笑道:“七品芝麻官,好大的官威啊严知县。”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惊之余,剩下的衙役全都围了上来,刀锋齐出,却在对方的一双冷目下显出了几分色厉内荏,严光抬手让他们不要妄动,开口问道:“县衙抓捕嫌犯,取证待审,阁下横加阻挠,意欲何为?”
“嫌犯?”男子似觉有趣,“我就说那厮多管闲事,只会徒惹麻烦。”
严光心下微动,再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面色一沉:“你是他的同伙!”
男子却摇头,道:“你说错了,他没动手,那颗脑袋是被我砍下来的……”
话未尽,他眼皮轻抬,严光只觉刺骨寒风迎面袭来,没人看清刀锋如何出鞘,雪亮刀光割裂屋中暗色,闪电般逼至严光颈前!
“——就像这样。”
凉意一霎窜入骨髓,严光惊恐地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可他没有看到血光,颈上也没有剧痛,方知对方用的是刀背,他猛地倒退数步,余悸未平。
衙役们都被这一刀震住,但也算是忠心,回神后纷纷挺身扑了上来,想的是双拳难敌四手,以多敌少总不会吃大亏,可惜螳臂当车,不消片刻工夫,地上就多了十来个“木头桩子”,将小小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严光在此六年,并非没有遇过江湖强人,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可怕的身手。
可他竟有几分风骨,眼看着裴霁踏步而近,不仅没有下跪求饶,还将背脊挺得更直,沉声道:“尔以武犯禁,已犯杀人重罪,再要袭击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治我的罪?”这玉面修罗突兀一笑,“凭你也配!”
说罢随意用刀柄末端击在严光的肩头上,轻若拂尘,却将他整个人推出三步外,不等发怒,便见那块衣料上多出八个大字,赫然是【奉天杀伐,无所归罪】。
严光浑身大震,只觉室内像是骤然漫开一股血腥气,寒意从脚底涌上了头顶。
“你、你是——”他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句整话,方才挺直的脊背已经弯下。
“本官姓裴。”这男子自是裴霁,目光冷锐,“尔欲抓之嫌犯,是本官的人。”
双腿一软,严光险些跪下,勉强稳住身形,拜道:“不知裴指挥使到来,下官有失远迎,多有得罪!”
他不怕错认受骗,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那枚小印代表了什么,更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敢冒充夜枭卫的指挥使。
裴霁寒声道:“本官来此是为了追缉钦犯,不想在尔治下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疑心有诈,遂未声张,而今才过去一天一夜,不仅有人伏击本官,还抓走了我的手下,真是庙小妖风大,好生开了回眼界!”
这一番话连敲带打,说得严光抬不起头来,他汗湿青衫,只觉前途愈发昏暗无望,先前的诸般打算都化为乌有,诚惶诚恐地道:“下官忝为县令,未能及时安民破案,上有负皇恩,下愧对百姓,万死……”
裴霁亮出身份,却不是为了与他打几句官腔,当下道:“事已至此,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无用处,本官且问你,你当真信了那鬼神之说?”
严光心一颤,脸涨得通红,抬头道:“君子读圣贤书,虽不敢六合之外,然为官在任,办案岂能迷信鬼神?依下官拙见,失踪者十之八九是遭人掠卖,当查车马出入,若见往来中转,必有窝点藏匿于此!”
裴霁面色稍缓,严光能在情急之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他不仅有些真本事,还对案情十分上心,追问道:“那你可有查出什么结果来?”
听得这话,严光便知生死祸福在此一关,他正色道:“凡是人口掠卖,当地必有暗线,下官核查了近半年的车马货运,疑心此人是乡老之一,可惜明察暗访皆无所获,直到半月前,一干乡老联袂过衙,欲从外地请来巫觋以驱邪鬼……”
一开始,严光没指望这些江湖骗子能派上多大用场,之所以点头应下,除了欲擒故纵,也是想到乡人迷信,或可借此安抚其心,免得闹出更大乱子,不料端公神婆做了一场法仪后,“恶鬼”还真就安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