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冷汗已浸透了陆归荑的后背衣衫,她知道裴霁多疑,自己的出现也着实蹊跷,一个应对不好,无咎刀今夜或将斩下第二颗头颅。
  心念急转,陆归荑突然道:“敢问大人,应居士可在这里?”
  “他在与不在,同你何干?”裴霁眯起眼睛,“本官真要杀你时,莫说是他,神仙菩萨都救不得你!还是说你真当自己是散花楼的主人,不知该听谁的话了?”
  话到最后,杀机毕露,陆归荑头皮发麻,道:“属下不敢,但事关重大,若是应居士与您同路,最好等聚首之后再行详说,否则延误工夫,也怕线索疏漏。”
  说着从腰间摸出折叠好的信纸,上面字迹乃裴霁亲手所书,一眼扫过便晓真伪,陆归荑也知道多说多错的道理,束手垂眸,静待发落。
  远处的街道上又传来梆子声,一慢两快,三更已到。
  喉间凉意突兀消失,火折子随即熄灭,陆归荑抬起头来,无咎刀已归入鞘里,裴霁拂袖转身,只听他道:“跟上。”
  穿过这条暗巷,沿着矮墙疾行不远,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隐约见到有人倚树而待,身形几与树影融为一体,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不等他们走近,对方便出声道:“你来迟了些,又带着谁?”
  陆归荑听出了应如是的声音,心情稍缓,道:“应居士,久违了。”
  “原来是陆施主。”应如是怔了下,也跟裴霁一样大感惊疑,两句客套话后直入正题,“你们怎么遇上的?”
  裴霁在他身边站定,却是闭口不言,陆归荑顿觉那股无形的杀意又透骨袭来,不敢再有隐瞒,正色道:“我会来到碧游镇,确是收到裴大人的传信后遵令行事,可在那之前,我已离开乐州,为了查清一条暗线,辗转西行,至景州城外——”
  自从接掌了散花楼,陆归荑不曾有过一日安生日子,简直要将心血熬干。
  散花楼是绿林销金窟,江湖上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多或少都有风声透入,她从前不甚上心,而今不得不管,虽有账册留底,但十年积累繁多难数,要想化为己用,只好从头整理,由此发现了蹊跷之处。
  “我在清算大姐的私账时,找到了近三万两来路不明的银子,在地下银号放债,每月都有出入,等她身故,便成死账。”陆归荑面色一肃,“这么大一笔钱,若是从公账上挪出,就算化整为零也不能瞒过我,除非它与散花楼的生意无关。”
  可这平白无故的,哪有天降横财?只能是虞红英接了不合规矩的私活儿。
  查出端倪后,陆归荑便去地下银号迫使大掌柜交出记录,这下更为不对,须知放债征息本是子母相权,乘急取利,寻常百姓贷个十两已属罕见,做买卖的一时周转不开,也不会动辄百千两,否则利复利如滚雪球,折没妻孥亦偿还不起。
  “放债是打两年前开始的,初始本钱只有百两,不到三成利息,很快被人借空,三十日后归还本息,再借再还,周而复始,钱越放越多,利也越来越高,到了今年,利已至十之七八。”陆归荑的神情愈发凝重,“统共十六名借债人,留的都是假名,且无任何抵押,出借是在乐州城内,还钱却要通过外面的行钱做中转,过手一回,抽利不少,借贷双方全无异议,实在反常。”
  所谓“行钱”,便是受人委托经营放贷的牙人,按理说虞红英虽死,散花楼尚在,纵使借债人有心耍赖,行钱也不会坐视,事实却是散花楼生变的消息传开以后,行钱与借债人都消失无踪,徒留地下银号窝着这些坏账,不知该如何填补,被陆归荑找上门时,还当她是要倚仗散花楼之势接手索逋。
  应如是沉默了一阵,忽而问道:“散花楼有哪些不能沾手的生意?”
  如此古怪的债息往来,显然是假借名目,可散花楼本身就是为绿林中人销赃洗黑钱的地方,虞红英何必多此一举?除非这些钱涉及到了散花楼明面禁止的生意,她害怕引火烧身,也不想被两个妹妹知道。
  陆归荑攥紧手指,哑声道:“盐铁私营、火器兵造,还有……人口买卖。”
  她直觉这里头包藏祸水,通过多方渠道调查行钱和借款人的底细,总算揪出其中一个的狐狸尾巴,亲去抓捕,发现他正要将四个孩子卖给当地的黑道帮派。
  “男女各半,约莫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乍看平平无奇,对面却肯出百两一个的价钱,我躲在暗处听了一耳朵,货主将他们唤为‘尸人’,唯命是从,无惧生死,只要稍加训练,便可任凭驱使,必有大用。”
  提及此事,她脸上有压不住的惊怒,道:“我亲眼看到那人从一个男孩身上削了肉,伤口只有点滴鲜血,其身一动不动,连面色也未有变化,仿佛全无感觉。”
  她是孤女出身,一向怜悯幼小,哪能放任这些人行丧尽天良之事?于是下令行动,将交易双方打了个措手不及,怎料那四个孩子暴起发难,拼命掩护货主逃离,若非陆归荑打出铁弹子废了对方的膝盖,恐怕就要让其走脱。
  “……眼见事败,那人咬破了口中毒丸,死前将手里的铜铃震碎在地,兀自缠斗的四名孩童竟是毫不犹豫地将脖颈撞向刀刃,没有一个活口。”
  货主已死,与之交易的人说是从别处听得这门买卖,侥幸分来一口汤,再要往下追问,便言江湖上多有买主,一些官吏也从中获利,帮忙遮掩行迹。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陆归荑说到这里,应如是和裴霁还有什么不明白?至少在两年前,就有一股不明势力在暗中经营人口买卖,与常见的人牙子不同,他们卖的虽也是活人,但与行尸走肉无异,既能作为百依百顺的玩物,也可被培养成无畏无心的死士。
  有着恶心癖好的权贵不在乎花钱寻乐,一些居心叵测的邪道门派也不会吝啬投入,彼此之间利害纠缠,就算动用夜枭卫的力量,要想在短时间内彻查清楚,不啻痴人说梦,幸好陆归荑手里已有一条重要线索。
  裴霁面沉如水,森然道:“虞红英与这门买卖的幕后老板关联不浅。”
  经过玲珑骨失窃案,他以为自己见识到了虞红英的城府手段,不想还是低估了她,这女人曾经落难吃苦,却在爬上岸后唯恐跌回泥里,由此贪毒入心,乃至不择手段,落得那般结局也算报应。
  陆归荑心中酸涩,轻声道:“我回去拷问了几个跟随虞红英的老伙计,她在两年前为一批白货来过西陲,回去不久便开始在地下银号放债。”
  既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事,虞红英便有极大可能是在那次行程里同某股势力有了接触,令陆归荑难以释怀的是,那批货本该由她打理,只因身体抱恙,才让大姐代走一趟,不想在悄然间种下了祸根。
  她躬身拜道:“我想到此一探究竟,未料在景州城外收到了大人的传信,碧游镇也在探查范围之内,本欲赶来提醒,却是迟了一步。”
  接到召令的不独陆归荑一人,只是离得较远,尚未抵达,陆归荑见到刀痕,委实放心不下,决定趁夜进来看看情况,不承想整个镇子幽暗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铜铃声被风送来,须知那服毒自尽的货主就是以铜铃驱动尸人,她不由大骇。
  应如是心里一动,镇民都在门前挂了辟邪物,但只有端公神婆能在身上系铃,当即看向裴霁,后者也想起这茬,问道:“你是循着铃声到县衙去的?”
  陆归荑颔首,苦笑道:“夜色太黑,闻声不见人,我也不敢追得太紧,到那附近铃声消失,方知是衙署,只好在周遭瞎寻摸,听到铃声再起,这才赶去。”
  “你没看到那五个人是如何现身,也不能确认摇铃者的方位?”
  陆归荑低垂着头,道:“属下惭愧。”
  裴霁这回信了,却皱紧眉头,又听应如是问道:“你们在县衙里有何遭遇?”
  好歹是正事当前,裴霁勉强忍住脾气,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还是对那五个怪人耿耿于怀,咬牙道:“他们身手不凡,非是一般的野路子出身,还能在交战时彼此配合,应当存有几分理智,偏偏……”
  若非亲身经历,他绝不肯轻信陆归荑的话,可那五个人怪异非常,确如行尸一般,裴霁固然不惧,可是这样的“尸人”一旦遍及多地,后果不堪设想。
  应如是也意识到事情严重,却不知怎的没有说话,裴霁等了一阵,见他兀自垂首沉思,大感不耐,转身欲走,又被一把按住。
  压下思绪,应如是道:“你想先发制人,在天亮前拿了端公神婆,是也不是?”
  裴霁烦道:“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拦我作甚?放开!”
  “你若着急发难,不过推倒两个立在明面上的靶子,为后续调查徒增阻碍。”
  每当两人意见相左,应如是都不惮与他针锋相对,未等裴霁发怒,又从袖里抽出从何三姑家里顺走的药方,沉声道:“能否找到岳怜青,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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