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裴霁抽出纸笔将这些记录摘要誊写下来,墨迹一干就揣进怀里,悄然退出书房。
梆子声正好从街道外传来,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是二更天到了。
离会合还有一个时辰,两地相距也不远,裴霁不肯过去空等,回想严光与书吏的谈话,忽然觉出不对,原以为碧游镇里的尸体只有一具无名氏,可他听得清清楚楚,书吏提及此事,用了“那些”二字。
眉头一纵,裴霁向衙署西南侧潜行而去,那里是西关县衙的监狱,六间牢房相连,一般派不上大用场,紧挨着的殓房更是简陋,没了仵作在,一片昏暗死寂。
监狱里没有在押罪犯,此地也就无人看守,裴霁刚走到殓房门外,便闻到了一股尸臭味,霎时皱紧眉,脸色愈发难看,只好抽出手帕掩住口鼻,推门而入,只见杂物都被搬到了角落里,腾出中间一片地,并排躺着七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
脚步一顿,裴霁定了定神,反手掩上门,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吹燃,将白布一一揭开,露出这七具尸体的形貌,有男有女,身无衣着,腐败程度不一,却都是胸腹大开,里面空空如也。
如此骇人的死状,连他看了也直皱眉头,难怪没见过西关县的仵作会被吓住。
怎会有这么多尸体?裴霁举着火折子走近一些,半数尸体的面目已不可辨认,倒是在一具男尸的发间看到了水草,料是漂到了下游村子又被送回碧游镇的那具。
然而,这具男尸并非最晚被发现的尸体,裴霁将目光移向靠墙窗下的那具女尸,胸腹也被剖开了,皮肤青白微瘪,不见色深尸斑,是大量失血的特征。
他不禁有些后悔没拉上应如是一起,正要低头细看,却不慎碰到了桌子,平躺在上的女尸随之一震,头也偏了过来,那双浑浊空洞的眼睛直直“看”向裴霁!
饶是裴霁胆大,眼下也退了半步,却见窗外黑影乍现,似有人站在那里。
“谁?”低喝一声,裴霁顾不得什么尸体,单手握刀,紧盯着窗外那道影子,对方没有应答,也没有被惊动逃离,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正当此刻,殓房的门被一股大风吹开,数道人影投射进来,但见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四个人,都是黑衣蒙面,低垂头颅,浑身僵硬地站着。
算上窗外那个,总共五人围住了殓房,裴霁事先竟无察觉,不等他再开口,手里的火折子突兀熄灭,伴随着一道铃响,那四个人齐齐抬头,猛地朝他扑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说时迟那时快,无咎刀连鞘飞出,当先那人尚未近前,面门已受重击,上半身蓦地一仰,其后三道身影来势稍滞,裴霁抢步而上,锋刃出鞘,疾如奔雷,挡在前头的黑衣人立时倒飞而出,刀下腾起血光。
“好狗不挡道。”裴霁踏出殓房,今夜月光黯淡,院中一片阴森,他眯眼一瞧,只见那被劈退的人已动作僵硬地爬了起来,上衣裂开,胸膛裸露,一道血痕斜纵向下,深仅毫厘,是在生死关头让开了刀锋,为劲风所伤。
双眉微皱,裴霁忽地侧身一让,一刀横削,扑向他的两道黑影本是身形交叠,这一下被他从中劈开,一人凌空,一人滚地,复又攻向他的上身和下盘。
换成旁人在此,一定为这上下合击晃花眼睛,裴霁却是身形前伏,四只青白的手几乎同时抓空,不等两人身影再分,一道寒芒已然逼来,几根手指掉落在地。
也就在两人断指之际,最先被裴霁逼退的人已捉隙欺近,其步法玄妙,飘忽不定,连避三式刀锋,一对小剑破袖而出,绕着裴霁只缠不攻,但见寒芒飞闪如丝线,凭空织就一张罗网,由大变小,由松变紧,欲将他缚于方寸之地。
裴霁眼光毒辣,冷叱道:“鬼影步,你是无间派的人?”
江湖势力黑白掺杂,无间派便是黑道里的翘楚,其独门步法诡异多变,有如游魂,故得此名。裴霁已认出敌人的武功路数,对方却是置若罔闻,罗网成形一刹,连同断指的两人在内,四条黑影纵身齐上,罩住他身周四方,袍袖翻飞如黑潮水浪,剑网越收越窄,人影越攻越快,劲风仿佛无处不在,只等那滴水不漏的刀势露出破绽,这些人便要如闻腥水蛭般将裴霁扑咬分食。
却见裴霁目光转寒,无咎刀蓦地一收,四人立即迫近,没有任何交流,搭肩扣臂,缠腿锁腰,这四下俱在须臾之间,动作迅捷无比,余光扫见黑影闪动,出剑结网那人已纵跃而上,双剑向裴霁头顶疾刺而下!
这一对小剑不过七寸来长,但要插入顶门,定是脑裂立毙,裴霁负刀在背,霸道酷烈的三尸真气透体而出,不仅卸去了落在身上的多重劲力,还将地上四人都震飞出去,无咎刀向上一挥,将要破顶的剑刃应声立断,不等持剑者翻身躲开,胸前已传来一股凉意,竟是刀锋一转又出,自下而上劈入胸膛,深陷骨肉!
血花绽开,裴霁猛一旋身,刀势由起变落,顺势将人掼在地上,一脚踏住,砖石四分五裂,这人大口吐血,浑身剧颤。
胜负已分,裴霁却敛了唇边笑意。
方才那一刀出手狠辣,直取要害,是奔着拿人性命去的,对方却还在他脚下挣扎,伤口纵深,将裂未裂的胸膛上皮肉已翻,竟不见血流如注,委实诡异。
非但如此,被震飞的四个人也陆续从地上爬起,他们迎面撞上三尸真气,火毒透体而入,未被黑衣遮挡的皮肤上满是焦痕,散发出半生不熟的炙肉味道,常人即便不死,也要痛不欲生,他们竟还有一战之力,好似全无感觉。
月光落在那一隅,照出四双空洞的眼睛,让裴霁想起了殓房里的那具女尸。
就在此刻,风中铃声再起,被他踩住的人先是一僵,继而剧颤,几欲从地上弹起,裴霁面色一沉,横刀劈下,头颅滚出老远,身子痉挛了好一阵才软垂不动。
其余四人却对同伴的惨死视若无睹,一齐纵身攻来,裴霁已瞧出古怪,不愿缠斗下去,忽听一道极短的哨音响起,破空声随即而至,脚下一蹬,斜身掠出。
“砰”的一声,只见一颗铁球打在他原先站着的位置上,陡然爆裂开来,腾起一片白烟,伴随着刺鼻的味道。
这铁球里装着的原是烧石灰,入眼即迷,沾身不落,那四人猝不及防,眼前登时模糊一片,裴霁却是得了提醒,及时闪避开来,便要趁机出手,却听那道不知从何传来的铃声骤然大作,这回更加急促,四个无法视物的黑衣人身形齐顿,紧接着反手罩顶,“咔嚓”四声连响,破颅碎骨,声息全无。
裴霁不由瞪大了眼睛,他见过许多奇人异事,也曾逼得穷途末路之徒自戕,但今夜同五个怪人交手,如与行尸走肉相斗,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未止而铃声歇,裴霁还待辩位,屋顶上又传来哨音,眉头微皱,飞身掠去。
伏在此处之人亦着夜行衣,适才掷出铁球助裴霁脱身,此时见他提到近前也不惊慌,低声道:“动静闹大了,快走!”
这声音颇为耳熟,裴霁眼眸一眯,见其先行一步,也跟了上去,三名打着火把的衙役才到附近,抬头只见两道人影闪过,晓得追之不及,急忙破门而入,撞见几具尸首横在地上,登时亡魂大冒,连声高呼,不多时,整座县衙都被惊动。
等到严知县披衣而起,领着人手匆匆赶来,裴霁已然远遁。
为他解围的人显然对碧游镇也不熟悉,离开衙署后一味向前,奔到岔路又犯踟躇,裴霁索性将其引入一条窄巷,就在粥点铺子旁边。
镇上早已没了乞丐,各家人夜不出户,使得整条巷道幽暗无光,静得落针可闻,裴霁在前站定,身后之人也不急说话,直到他开口道:“取火折子来。”
不消片刻,黄豆大小的火光在巷道深处燃起,两道影子才投在墙壁上,裴霁已转过身,寒芒飞闪如电,横刀抵在对方喉前,火苗竟不及摇曳。
那人眼瞳骤缩,下意识要回击,却在出手前想起了什么,紧绷着身躯靠墙不动,任裴霁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秀丽脸庞。
“陆、归、荑……”裴霁一字一顿地唤出她的名字,“你为何在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乐州一别不过两月,陆归荑身上已多出几分成熟大气,借一豆火光看出裴霁眼底的寒意,她心下一紧,忙道:“属下接到大人的传信,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西关县,又于桥边石碑下发现刀痕,料知大人已然入镇,不敢怠慢,即刻跟来。”
她说的算是清楚,裴霁却没有收手,刀锋往前一递,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从乐州到西关县,山长水远,即便乘的是顺风船、骑的是千里马,三日之内也无法走到这里,除非你早就启程赶来,那信刚出景州就被你截住。”
火光映在裴霁脸上,仿佛浸了血,他冷冷问道:“本官在石碑上留了刀痕不假,夜探县衙却是起意在后,你来得这样及时,究竟是赶了巧,还是早有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