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应如是反问道:“莫非你认为这会是巧合?”
  “我向来不惮以阴谋揣测所有的人和事。”裴霁抓了块饴糖喂马,又笑了声,“不过,岳怜青藏身在碧游镇里,那镇上又出了这样的怪事,究竟是他走背字撞鬼,还是……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呢?”
  应如是沉默不语,裴霁也没指望能够立时得到答案,转头望向前方,只见阡陌田野间夹有几条小路,其中一道就在河边,那便是前往碧游镇的必经之路。
  两人不复多言,趁天光正亮,翻身坐回马上,沿河而去。
  诚如老汉说的那样,循着这条道往上走,不消半日就到了碧游镇外。
  五月仲夏,日高天热,晌午时分尤其如此,有些灼眼的阳光从上方照下来,晒得桥边那方石碑愈发惨白,上面刻了三个大字:碧游镇。
  石碑立在这里已有许多年了,饱经风吹雨打,布满斑驳裂纹,朱红的字迹也褪了色,沿着沟壑往下淌了一些,活似残留在尸体身上的血痕,看得人不禁皱眉。
  “也难怪下面村子的人说这里闹鬼,单看这石碑就怪不吉利的。”
  这里是河滩,再走一段路才能入镇,为免招人耳目,两人就地放马入林,缓步下桥,走到这方石碑旁,裴霁打眼一看,脸色不甚好看。
  应如是却将目光投向那些屋舍楼台的轮廓,微微挑眉,这座碧游镇竟不似他们先前想的那般老旧破败,即便不算富有,也能过得去了。
  裴霁也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道:“西关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将辖内治理得有模有样,看来这里的县官并非糊涂之辈,可惜了。”
  话里有几分惋惜,更多的是傲慢,须知历朝历代都把西陲当做流放之地,与其相接的一带地区也就遭了厌弃,派遣过来的官员大多没有背景,或是犯律被贬,甚至得罪了惹不起的贵人,左右是没什么升迁机会,打从踏入这里的那天起,一辈子也就见到头了,却不知此地知县是哪一种情况。
  本朝定都已有八年,仍无旨意重启科举,上到朝堂百官,下至地方吏役,多是推举任命,当中有多少利害纠葛,又有哪些势力明争暗斗,任何人也算不清楚,尊贵如当今天子亦受多方掣肘,夜枭卫还只是皇家的怀刃,他们只担心鸟尽弓藏,不管被打落的鸟有何下场。
  头顶艳阳高照,应如是的心中却有阴云笼罩,他岔开了话题:“陆施主未至。”
  从乐州赶来这里,即使快马奔袭,日以继夜,至少也要七天时间,目下才算过半,裴霁当然不肯在此空等几日,索性拔刀出鞘,于石碑左下角留了一道刀痕,锋芒斜出向前,等陆归荑赶到这里,便知他们的去向。
  瞥了眼裴霁那身玄衣皂靴,应如是递来一个包袱,提醒道:“既知情况有变,换身行头再进去。”
  正事当前,裴霁虽然嫌弃,但也没说什么,去林子里换了套竹青色布衣,用布带换下青金石发环,又将无咎刀藏入背后长匣,晃眼看去,竟有几分文雅之气。
  应如是本就衣着朴素,当下不必乔装收拾,与裴霁并肩走向镇门口。
  正午时分,镇上合该炊烟袅袅,可当他们步入街道,只见街头巷尾少有人影,不少门户前都挂着艾草、镜子和桃木八卦等物,有些甚至贴上了乱七八糟的黄符,刺鼻的烟气蕴斥街道,那是大量焚烧香料木材散发出来的味道,他们从前只在香火鼎盛的寺庙里闻到过。
  烟雾里不时传出铜铃声,伴随着杂七杂八的乐器声响,聒噪不堪,有一队人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为首者是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穿着花里胡哨的法袍,头戴五老冠,手拿铃铛和牛角,走走停停,或唱或跳,说不出的怪异。
  裴霁也算见过世面,竟不知分辨出这是什么路数,迟疑道:“哪门子的道士?”
  “端公神婆,又被称为‘神汉’和‘女巫’,西南一带巫觋之风盛行,不能算是佛道。”应如是眼眸微眯,深色愈发冷淡,“他们的真本事如何,谁也说不准,但有不少人假借神鬼之名招摇撞骗,受害者大多蒙昧,官府也管不着。”
  然而,他们初来乍到,对碧游镇内的情况不甚了解,即便厌恶此等行径,也不好轻举妄动,听得铃声渐近,二人退至路边,借房屋阴影遮去身形,直到这行队伍转过街角,这才走了出来。
  不单是他们,住在附近的人听见铃声远去,知道这一片的邪秽已为端公神婆驱净,纷纷推开门户,迟来半日的人声形影终于出现在了街道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道边几间草棚下陆续支起了摊位,卖的却不是日用杂品,而是挂红葫芦和桃木剑等杂七杂八的辟邪物,随便挂上不知哪路野狐禅的名号,吆喝几声“镇邪化煞”,就能换来不错的生意,这在裴霁看来当真不可理喻。
  应如是却拉了他一把,提醒道:“人多耳杂,你莫说什么难听话。”
  他们并非本地人,尚无身家性命之忧,当然可以做到旁观者清,可这些百姓从祖辈开始在此扎根,与镇子休戚与共,而今出了骇人听闻的怪事,不论鬼神作祟还是人祸,镇民们都深受威胁,难免向虚无缥缈的存在寻求安慰,所谓“奸心可鄙,苦主莫欺”便是这个道理了。
  裴霁怔了下,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任应如是拉着他进了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在对门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奔波三日,不曾吃过一口热饭,应如是要了荤素蒸饺各一笼并两碗白粥,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不想才开门就有生意上门,竟有几分手忙脚乱,好在端上来的粥点无甚差错,碗筷也干净,让裴霁面色稍缓。
  应如是却看了几眼桌椅灶柜,眉心微拧,状似无意地调侃道:“我俩既非腰缠万贯,又不是青面獠牙,何故慌张?”
  铺子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见他二人是生面孔,也乐于搭话,咧嘴笑道:“正当青天白日,两位还生得这般俊,哪能受什么惊吓?不瞒客人,这店虽有些年头了,却是我们夫妻刚盘下来的,活儿没做熟,让你们见笑了。”
  看灶边的老板娘也笑了一声,裴霁只默默吃喝,竖起耳朵听应如是如何套话。
  应如是做恍然大悟状,又问道:“那原来的老板呢?”
  小镇的人大多相熟,老板却摇头叹气,脸上笑容也淡了,道:“本是何寡妇的店,她丢了儿子,一心要去找,就把铺子便宜出手了。”
  “何时丢的,多大岁数?”
  “个把月了,十三岁的娃性子野,玩疯了就不着家,一连两天没见人,何寡妇才知出事了,问遍街坊四邻都没个结果,没准遇上了拍花子的,这要怎么找?”
  顿了下,老板又埋怨起来:“何寡妇她婆婆何三姑是个老妈姐,捡个儿子拉扯大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孙儿还给弄丢了,当真晦气,不该贪便宜买这铺子,刚入手就赶上这茬祸事……”
  裴霁搁了筷子,冷不防地问道:“如此说来,镇上闹鬼也是因她家而起了?”
  老板娘正低头包着馄饨,听到这里便拼命咳嗽起来,老板这才收住话头,对两位客人讪讪道:“倒、倒不好这样讲,那孩子是在闹鬼后丢了的。”
  应如是心下微叹,旋即察觉不对,问道:“闹鬼之事竟已持续月余?”
  这回说话的是老板娘,她唉声叹气地道:“何止!正月间就不太平了——”
  碧游镇虽不算富庶,但在西关县里首屈一指,每到逢年过节,来赶大集的且不提,街上还有许多拄拐捧碗的乞丐,只要能说会唱,至少能讨得几日饱食,今年却不然,从镇外来的乞丐比往常都要少,本镇的一些熟面孔也不见了。
  乞丐大多无亲无故,镇民们又忙着过年,即便注意到了异常,也不会放在心上,直到街边只剩下几把老骨头,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偷儿也渐少露面,人们才察觉不对,也就在这个时候,何寡妇的儿子丢了。
  镇上的孩子少有入学念书,年岁相仿的孩子们常在一起玩,这一出事,又陆陆续续丢了几个孩子,男女都有,当爹娘的急疯了,怎么也找不到。
  “……从那以后,失踪的怪事就常有发生,也不只是丢小孩了,就说张家那口子,她在屋里做鞋,张老大在院里劈柴火,晌午要烧饭了,喊几声没人应,跑去一看,东西都掉在地上,人不见了。”
  说到这里,老板娘面色微白,老板也有些不安,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符纸。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问道;“难道没有报官?”
  老板苦笑道:“何寡妇丢儿子那阵就去报了,衙门前的鼓槌都被她打断两根,有什么用?老实说,咱们县太爷不是个孬的,能力没得说,可他再有本事,遇到这神神鬼鬼的事也得抓瞎哎!”
  裴霁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县官不行,那些跳大神的就行了?”
  “两位是从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老板一拍大腿,眉飞色舞起来,“若不是有用,这天天要驱邪,隔三差五还得上供,大家伙怎肯配合啊?可真别说,自从端公神婆来了,挨家挨户把符纸一贴,那抓人的鬼就不敢放肆了,只一个来投亲的小子不知好歹,大半夜往外跑,也不知撞了鬼还是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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