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三尸真气一旦在体内发作起来,人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他神志不清了,我在旁点了炷迷魂香,假作那小贼前来相救,果然诈出了破绽。”说起此事来,裴霁面上有了得意之色,“他说‘不是让你在碧游镇等着’,话未尽,旋即惊醒过来,一口咬向舌根,被我钳住下颌,再要追问,至死都不吐一字了。”
可这短短一句话,到底让顽石裂开了缝隙,里面藏着的东西很快要无所遁形。
裴霁发笑时,暮云也吃完了生肉,飞到窗框上整理羽毛,零星血迹在应如是眼下很快隐没不见,他陡然意识到人有时还不如这鹰,禽兽茹毛饮血只为果腹,人相食却因欲壑难填,夜枭卫也不过是替上位者敲骨吸髓的凶器。
一瞬间,那些被灰鹰吃下去的生肉好似到了应如是的腹中,血腥气漫上喉咙,他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语态如常地道:“碧游镇也算景州边镇之一,岳怜青若真藏身其中,应是要等陈秋得手后与其会合。两地相距不算近,这几日惊变连发,你也在几条必经之路上设了阻关,那面八成还不知真切消息,我们即刻动身,或许赶得上瓮中捉鳖。”
裴霁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道:“夜枭卫在景州没有大据点,人手分布较散,我准备先将他们召集起来,再从别处抽调一批……”
应如是却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岳怜青虽然年少,但狡诈如狐,身手亦是不差,如此阵仗只怕会打草惊蛇。”
此言不无道理,裴霁皱起眉来:“那你说怎么办?”
应如是思索片刻,道:“抽调人手势在必行,但不能让他们打前阵,你我二人先去探明情况虚实,着缇骑密探乔装改扮,分成几路赶来接应,若是岳怜青真在碧游镇内,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就算他身边还有助力,也是插翅难飞了。”
裴霁本是存了几分疑心,听他计划周密,眉间微展,沉吟一阵便同意下来。
明确了接下来的安排,当前还有一件急事待办。
“任天祈被害一案虽已告破,但簿册被毁,真凶陈秋也死在了你的手下,你要如何向师父交代?”应如是看向站在窗台上的暮云,这一问可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不知僧的亲笔信都送到了裴霁手上,逃避也无用处。
裴霁方才缓和下来的面色又冷凝了几分,他也看向那只灰鹰,仿佛又见到了一身灰衣的老僧,真正的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知僧却是佛口蛇心的老怪物,此番办砸了要事,若不能尽快将功抵过,后果不堪设想。
“……徒不敢欺师,自当据实回复。”话虽如此,裴霁那张脸却阴沉得吓人,“能为师父传递消息的,也不只有这小畜牲。”
不知僧重用被他一手带大的李元空,却不会让裴霁放手施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除非坐实李元空勾结逆党一事,让他身名俱灭,否则不知僧的这份信任就永远不会给予裴霁。
“用不着你来可怜我,怪恶心的。”似是看穿了应如是的想法,裴霁冷笑一声,“能够将你的身份隐瞒至今,已然出乎我的意料,无论此番结果如何,这把火都要包不住了,你最好早做打算,可千万别被我抓到马脚。”
说罢,他不再理会应如是,从柜子里翻出纸笔,皱眉写起回信来。
应如是看向暮云,那灰鹰也通人性,抬头与他对视,扑腾了两下翅膀似要朝他飞来,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低下脑袋继续梳理羽毛。
心里有了计较,裴霁很快写好回信,也不拿给应如是看,只待墨迹一干,立即封入竹筒挂在暮云的脚上,灰鹰在他掌下蹭了蹭,忽地振翅飞起,穿风入云。
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应如是才收回目光,见裴霁手里还有一封信,道:“准备从哪里抽调人手?”
且不算那些分散成员,夜枭卫离此较近的大据点是在锦城、南阴两地,孰料裴霁弯起唇角,不无恶意地道:“既是抓捕岳怜青,当然要从乐州调人!”
应如是一怔,紧接着明白过来,皱眉道:“陆施主接掌散花楼不过三月,明线暗路都得经手打理,恐怕抽不开身。”
“我要的是棋子而非钉子,倘若散花楼离了她就不能运转,这人更不可留!”裴霁冷眼看来,“陆归荑跟岳怜青做了六年姐弟,即使反目决裂,日积月累的情谊也非朝夕可断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心让她回避这潭浑水,但其已入夜枭卫,身家性命握于我手,由不得你来越俎代庖。”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心意已决,再无商量余地,应如是负在背后的手微微攥紧,不再言语。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回到遍地血色的院子里,那具尸体还被绑在刑架上,裴霁唤了手下进来,吩咐道:“用石灰封存首级,装进密匣送往开平总衙,再找个隐蔽地方把身子烧了,莫要留下痕迹。”
手下遵命而行,等他们带着尸体离开,裴霁看向那血痕斑驳的空架子,突兀地笑了一声,道:“好歹是枯叶老人的弟子,该让师父看一眼的。”
应如是已闭上眼,低头合十诵经,裴霁自讨了无趣,倒是没再咄咄相逼。
不多时,两匹快马被牵到驿站大门外,两人翻身上马,朝着西方扬鞭绝尘,等到飞烟尽散,留在这里的十几道人影才分成两路,一半随后而去,一半向北疾行,徒留那面如土色的驿长倚门坐倒在地,背衫尽湿。
事不宜迟,应如是与裴霁纵马飞驰,不眠不休,一夜跑出百余里地,天亮后稍作歇息,换马再奔,赶在第三天的破晓时分来到了西关县地界。
第一百三十章
碧游镇是西关县辖镇,也是县府驻地,始建于前朝初年,全县人口不过两千余户,镇上住民顶多千人,不常与外地来往,是以官道不能直达,得绕山而行。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夜枭卫也不曾关注过此等偏僻落后之地,只好下马向人打听去路,那身着短打的老汉正在田间劳作,见他二人牵马而至,衣着气度不同寻常,畏畏缩缩地迎上前来。
他是满手黄土两脚泥,裴霁见了就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老汉以为得罪了贵人,更是不知所措,却闻到一股药味,应如是从行囊里取了一小瓶酒,温言道:“在下观老施主有些腿脚不利,此酒是黄芪泡成,能够祛风除湿,不必什么银钱,请笑纳。”
药酒贵重,老汉诚惶诚恐,见他面色柔和,又说“结个善缘”,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心中大定,咧嘴笑道:“郎君的眼力这般好,莫非是大夫?”
应如是不置可否,老汉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戒心便如春水化冻般无声消解了,道:“小老儿斗胆,瞧两位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准备到碧游镇去,可惜下了官道就不知前路,烦请老施主指个方向。”
一听“碧游镇”三个字,原本满脸堆笑的老汉登时大惊失色,若非药酒还攥在手里,裴霁的眼刀也剜了过来,只怕他已经落荒而逃。
“碧、碧游镇可去不得啊……”老汉双腿打颤,说话也磕巴起来。
见状,裴霁眉梢微挑,冷声问道:“区区一个镇子,有何去不得?”
他容貌虽好,却是气势凌人,老汉心里发怵,硬着头皮回道:“那里闹鬼了。”
原来,这个村子与碧游镇共用一条河的水,因地势较低,故在下游,每到秋冬枯水之时,两边人就会为了争抢水源而争吵械斗,关系不算和睦。前些日子,有村妇在河边洗衣,发现一具尸体顺水漂来,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村长闻讯后,带人把尸体弄上岸来,只见是个面生的男子,浑身青白,不着寸缕,最令人惊恐的是他胸腹大开,五脏六腑都不翼而飞了。
“……尸体是从上游漂来的,村长去碧游镇报官,县丞和师爷都来看了,说不认得那人,便将尸体带回衙门,一连几日也没个准信,俺们村里有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镇上丢了好些人,县官正为此头疼,叫他们的亲属来认尸,没有一个对得上号,恁多大活人无缘无故不见了,又冒出来陌生的尸体,岂不是奇哉怪也?”
乡人迷信鬼神,认为此事离奇,唯恐犯了忌讳,都不敢到碧游镇去,老汉说到此处,身躯已佝偻如弓,应如是也不难为他,问明前路后就放人离去,却见那抖似筛糠的老汉背过身去,扛着锄头逃也似的跑了,不由失笑。
裴霁冷不丁地问道:“碧游镇闹鬼一事,你怎么看?”
“都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世上有无鬼神,由不得你我妄下定论,但要摘人脏器,再抛尸入水,比起鬼神作祟,恶人为祸更有可能。”思及老汉所言,应如是的神色也冷淡下来,“漂尸来自碧游镇,却不是镇上的失踪者,外地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个地方,只要他出现过,就一定有迹可循。与此同理,那些失踪的本地人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活也好,死也罢,始作俑者必有图谋。”
裴霁一抬眼,道:“你认为镇民失踪和无名漂尸这两件事应该合并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