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此来景州之前,我曾与你说过这件事,那天晚上师父跟任天祈在帐中说了什么,我确实不知详细,但在次日一早,枯叶老人的死讯就传开了。”
尸体被发现时,已有溃烂之相,至少死了五日,看起来是伤重后被豢养的毒虫反噬,但他少了一只手,陈秋因此断定师父是被人害死的。
“怪不得其他人疏忽大意,毒窟百虫在枯叶老人身亡后或死或逃,引来了什么东西都不好说,尸体右肩断口又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掉的。”应如是叹了口气,“何况决战在即,谁也顾不上这些了。”
枯叶老人的死亡时间在任天祈投靠燕军之前,李元空对他虽有怀疑,但无证据,不知僧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他好生办事,毕竟立场相对,轮不到他主持公道。
风寒透骨,应如是伸手覆住肩头剑伤,轻声道:“如今看来,任天祈早已有了叛心,先杀枯叶老人,再以此作为投名状,也难怪师父敢信他提供的情报。”
饶是裴霁一向严酷狠辣,此刻亦生寒意,任天祈自比云龙风虎,实为披着人皮的恶狼,贪婪无度,忘恩负义,还会欺世盗名,连他这样的人也觉齿冷。
他忽然问道:“你说……水夫人知道这事儿么?”
“……我想她是不知道的。”沉默一瞬,应如是垂下了眼,“先前说起这事,我故意在话里留了个扣,她的反应无有不对。”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水夫人不曾亲身去过苍山,而似任天祈那样的人,除了自己谁也不信,多一个人知道内情,便多一个人拿捏把柄。
裴霁一向深信自己的直觉,但也信得过应如是看人的眼光,微一颔首,道:“金鳞坞当年举旗抗燕,李义却在战后篡了他老子的帮主之位,对徐功等心腹旧部赶尽杀绝,陈秋若是没死,借这次机会跟他算账,确实说得过去,可他为何不在任天祈死后就动手灭口呢?”
能够确认鬼面人的本来身份,白虎玉佩和李义的证词缺一不可,换作裴霁是他,绝不会让李义活到现在。
“从密室里的机关来看,任天祈知道陈秋没死,且有可能根据白虎玉佩找上门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只留这一手。”应如是目光沉着,语气转冷,“数年过去,陈秋分明未死,却是隐忍至今才动手,除了把握不足,恐怕还有别的顾虑,这也该是他在杀人后没有及时灭口脱身之故。”
裴霁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道:“你是说……他投鼠忌器?”
“还记得案发当日,我最在意的几个疑点么?”应如是侧目看他,“凶手大费周章也要让任天祈的尸体跪在静安堂里那些无名灵位前,绝不只是故弄玄虚。”
从十九口中得知,任天祈生前会在每年七月十八前往祭拜,无名灵位显然跟苍山大战有关,结合前堂供着的神荼、郁垒两尊辟邪神,其真实用意不言而喻。
“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这鬼不仅是幽冥之怪,还有向他索命的仇人!”抬头望向东坡所在,应如是沉声道,“你说,任天祈建立火宅,除了压煞安心,还能为了什么?”
任天祈至死未能说出口的那个秘密,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或是从未存在,或是它一直就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面前,却被忽略了。
裴霁回过神,疾步赶往主院,应如是却抬头看天,唯见浓云压顶,将坠未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赶早不如赶巧,当应如是与裴霁联袂来到主院门外,程素商正好从里面出来。
她挑起眉,意有所指地道:“刚要派人去请二位,你们这就一道来了,过去个把时辰,伤口也不及包扎,莫非又遇着了鬼面人?”
“一道”二字咬得重了些,想是程素商因他们昨夜的行动而心生疑窦,应如是置若罔闻,道:“有别的事情欲寻水夫人,听程施主适才所言,可是有何发现?”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素商压着火道:“李义藏起来的那封信,被我们找到了。”
此番来到卧云山庄,李义是存着寻机窃密之意,为免打草惊蛇,他只带了八个心腹高手同行,而今四死四伤,连他自己也被关进了地牢,那间客院自是空置下来,十余人赶在天亮前合力将之翻了个底朝天,总算在包袱夹层里找到了信件。
程素商侧身让道,裴霁冷哼一声,也将那点不快抛在脑后,抬步向正房走去,应如是却落在后面,回眸看向程素商,后者蹙眉道:“居士有何指教?”
“只是想到一件事……”应如是道,“据闻前天夜里,鬼面人也曾现身,先于后山偷袭裴大人不成,又冒险潜入客院刺杀水夫人,幸为程施主所阻,仓皇遁去,你一路追至水舍,失其踪影,却在误打误撞之下与李帮主交上手,是也不是?”
“那可不是什么误会!”程素商冷然道,“姓李的心里有鬼,分明是故意将我绊住,使凶手得以脱身,昨晚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避重就轻,好为自己开脱。”
虽是意气之言,却也不无道理,应如是道:“那边水道与此地暗涧相通,李帮主能借此往返,鬼面人未必不能,听说程施主当时也落了水,可有发现端倪?”
“我水性平平,能挣脱链爪已是不易,哪能分心旁顾?”程素商不耐道,“水舍建成多年,不少人下去过,要想从中找出真凶,不啻划拳行酒,没个实在的。”
应如是微一颔首,疾走几步,推门而入。
在他与程素商说话间,裴霁已从水夫人手中接过信件,将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色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听得动静渐近,头也不抬地将信甩了过来。
应如是抬手接信,余光扫见他轻皱鼻头,手指微捻,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信上内容与李义昨夜所言无甚出入,虽是字迹潦草,却难掩犀利锋芒,笔画粗重有力,当为男子手书,应如是状似无意地凑近些许,嗅到了几不可闻的异香,一如当初在散花楼里找到的那封信,此乃夜枭卫密写药水特有的味道。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瞒下了这点,转而向水夫人询问字迹。
“弟子们重武轻文,少有静下心来提笔写字的,妾身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字迹。”水夫人看向应如是衣上血迹,“昨夜鬼面人再度现身,想不到是冲着应居士去的。”
“知道太多,难免成为招人恨的绊脚石。”应如是苦笑一声,“在下疏于防备,险被他偷袭得逞,承蒙裴大人出手相救,在此谢过了。”
裴霁嗤道:“用不着你假惺惺地道谢,本官只是不想长凶手威风。”
水夫人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鬼面人……当真是陈秋么?”
应如是不语,裴霁回道:“是,可惜未能扯下那张面具,见不得真容。”
先有应如是叫破真名,再是裴霁以枯叶老人之事言语相激,鬼面人虽不曾开口回话,却用行动反应坐实了推测,更别说白虎玉佩是从他身上掉落,“落地生花”留下的伤痕也残留至今,散碎线索合为一股,结论毋庸置疑。
凶手的本来身份总算明了,水夫人面上却无半分喜意,她盯着桌上那盏往生灯,喃喃道:“是他……为什么呢?”
水月桐跟了任天祈三十年,只在最初三年里见识过他的恶,后来王秀英母子遇害,任天祈立誓洗心革面,她始终陪伴不弃,也就对他深信不疑,殊不知枕边人亦如灯下人,谁先付出了信任,谁就容易蒙在鼓里。
裴霁毫不留情地道:“因为他要报仇,因为你丈夫在十年前杀害了他的师父!”
水夫人一愣,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厉声道:“你胡说!我夫君这些年来行事光明磊落,待人宽厚,王前辈还是他的长辈,何况我一直陪……”
“任天祈挟恩图报,以屠戮赵家满门换姜瑗委身相侍,乃至生下了十九,你此前可知?”裴霁打断她,勾唇弯目,满是讥嘲,“静安堂里那些无名灵位,你清楚它们的主人是谁吗?你夫君用亡妻留下的暗器在荒宅密室里布置陷阱,只为暗算一个早晚会凭着白虎玉佩找上他的人,你又是否知情?本官初来山庄,他表面上不假辞色,暗中邀约密谈,若非出了命案,你也不知道吧?”
水夫人喉头一堵,温柔的脸庞竟有些扭曲,嘴唇张合几下,发不出声音。
“鬼面人的左胸口上方有五道圆形伤疤,你既然认得‘落地生花’,也该见过这样的疤痕吧。”裴霁从怀里摸出白虎玉佩和几根生锈铁针,一并推到她面前,“水夫人,以你的聪明才智,不必谁来指点迷津,你只是不敢置信。”
不敢信身边人变作画皮鬼,不敢信一腔真心换得满口谎言,不敢信这二三十年岁月……原来是幻梦一场。
七年师徒,二十三年夫妻,水月桐对任天祈的钦慕胜过爱恋,若非十九的身世揭晓在先,她是断然不会相信这番话,而今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应如是合十道:“水夫人,无论你信或不信,鬼面人确为陈秋,其已身份败露,罗网也将收紧,蝼蚁惜生,何况人乎?此番若抓不住他,这辈子也许就再无缉凶结案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