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任天祈死后,卧云山庄的弟子们尚有水夫人勉力掌控,这帮江湖客却是难以管束的,李义能够煽动他们,不外乎钻了谁也不肯服谁的空子,此刻应如是亮明身份,犹如水聚散沙,众人都按捺下来,不再轻举妄动。
  水夫人心中有许多话待问,当下却不是时候,她将目光投向门内,程素商微一颔首,朝身边几名师兄弟打了个手势,各自小心提防。
  这些小动作,裴霁是不放在眼里的,他只看着应如是,冷冷地道:“你方才那句话,是要替他们出头?”
  “各人的头颅都长在自己的颈项上,身心同命,不必谁来做主。”应如是摇头,抬头直视那双寒冰似的眼睛,“无咎刀固然难挡,但在这一门之后,也不乏各派的名宿高手。”
  这话说得郭掌门等人豪气顿生,恨不能立即上前一试刀锋,正在惊疑的李义也是心中大定,出言附和道:“应居士所言甚是!区区一刀,安能断折我辈脊骨?今日出不得这道门,就算苟全性命,脸面也丢了个干净,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裴霁心中大怒,寒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尽管过来!”
  “慢着!”应如是合掌躬身,“各位且听在下一言,踏出这扇门不难,难在河流彼岸尚有兵马扼守要道,方圆三十里遍布罗网,若无令信通关,非得浴血拼命不可!此事因凶案而起,横生枝节已是大错,徒增伤亡更为不妥,望诸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收刀惜身,免教无辜百姓受累。”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李义身上,后者只觉心思都被这一眼看穿,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如堕冰窟。
  郭掌门不疑有他,与身边同伴低声商量了几句,收剑回鞘,对应如是遥遥拱手道:“应居士,并非我等争强好胜,只是情势所逼,不愿坐以待毙。”
  听出他话里有所松动,应如是直起身来,转头望向裴霁。
  手指在刀柄上缓慢摩挲,裴霁也从这番对话里听出了应如是的真正来意,他沉默了片刻,复又讥讽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自负本领,想从本官刀下抢人命。”
  应如是摇头道:“案发至今,死的人已足够多了,你要是大开杀戒,所得也不过满地尸体,何必徒增罪业呢?”
  “凶手就藏在他们当中,本官将这些人都杀光,也算为任庄主报了大仇。”裴霁的神情甚为漠然,“至于真凶的底细……死人确实开不了口,但比活人诚实。”
  以裴霁的脾性,到了这一步委实失却耐心,应如是也不跟他多言,沉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敢断言凶手的真身是否能被找到,任庄主为之丧命的秘密一定不见天日!”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哗然起来,连水夫人也变了脸色,忍不住踏前几步,追问道:“凶手因何杀害外子,你怎会——”
  话未尽,应如是已向她看来,那双眼分明澄澈如水,却似包罗万物,水夫人心下大震,隐约猜到了什么。
  “杀害任庄主并非凶手的最终目的,否则他早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更不该故布疑阵。”应如是的目光越过了她,望向门后骚动起来的人群,“换言之,凶手不怕被人发现破绽,他怕的是没人追根究底,使任庄主的死真正成为一道解不开的锁,从而错失目标。”
  语声落下,众人都大吃一惊,李义忍不住开口问道:“若是这样,凶手为何要先杀死任庄主?”
  应如是不答,裴霁却明白过来了,想到不知僧手上那封请柬,再有任天祈的私下会面之约,他冷笑一声,道:“当然是此路不通,权衡取舍!”
  “任庄主既死,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日不达目的,凶手定不罢休。”应如是垂袖负手,平静的面色之下似有暗流涌动,“被羁押在此的人越多,局面越显混乱,非但不能逼出凶手,反倒容易为其利用。”
  裴霁用力一皱眉头,应如是在此时出现,不仅为这帮江湖人解围,也给他递了一道台阶,但在班房里那场冲突过后,他与应如是几近翻脸,这口子一松,再想收紧就难了。
  第一百章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疑,应如是又道:“此外,本案还有一位重要证人尚未到场,只要裴大人肯开方便之门,使无关者先行离去,在下就将他的下落告知你。”
  旁人不知他所指是谁,裴霁却是明白的,静安堂失火是凶手一伙的后招,老总管跟徐半瞎都已死去,十九是唯一的活口,而在他身上,还藏着一块黑虎玉佩,难道任天祈至死没说的秘密就与此有关?
  一念及此,裴霁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脸色也愈发阴沉,到底是点了头。
  应如是心下微松,抬头向门内看去,李义被堵死了话头,只得静观其变,其他人更无异议,郭掌门朝这边抱拳一礼,道:“我等相信应居士!”
  却听裴霁道:“一刀抵一命,要走的至少有百十个人,你不怕累死,本官还怕耽误工夫,不如改一改规矩?”
  众人以为他要出尔反尔,应如是微一摆手,好脾气地问道:“怎么个改法?”
  裴霁大笑,他内伤未愈,料定应如是也没恢复全盛,遂道:“好说,听闻应居士虽未出家,但已持戒,手下不沾杀孽,是也不是?”
  应如是颔首,裴霁便抬手指向他身后,笑道:“这一队精兵共计百人,勉强抵数,你便步入阵中,接他们每人一刀,不得还以杀手,破阵出来算赢,若有一人因你而死,就算你输,以命偿命,如何?”
  话音未落,那边的精兵已然得令,当即摆开阵势,刀斧齐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规矩改得可谓歹毒。众人恨得睚眦欲裂,正待破口大骂,却听应如是道:“好,一言为定。”
  裴霁恨极了这假慈悲,故意借此为难,见他当真转身走去,忽而道:“百人结阵,攻守之势远胜方才,便是本官置身其中,也不能从容应对,你当真想好了?”
  他不怀疑应如是能从刀斧阵里杀出来,前提是心手合一,容不得犹豫和留情。
  应如是没有回头,轻声道:“约定已成,岂敢食言?”
  说罢,他也不再耽搁,抬步踏入刀斧阵,上有烈日当空,下有刀光剑影,照得他整个人如覆冰雪,夺目生辉。
  裴霁闭了下眼,左手高高抬起,随即用力劈下,大声道:“杀!”
  一声号令,如有雷动,刀斧阵霎时合拢,应如是身前一圈人却向后疾退,手中盾牌纷纷竖起,转眼练成四面铜墙铁壁,排山倒海似的向中间挤压冲撞,应如是自知不能与其角力,脚下一点地面,纵身欲上,盾墙缝隙间又有长刀长矛挺刺而出,如影随形般朝他杀来,原本的一丈方圆空地,很快收至半丈不到。
  武林中也有门派精于结阵而攻,譬如金鳞坞的飞鹰阵、青云剑派的四门八方阵等等,但这些阵法受限于人,宁缺毋滥,少有军中刀斧阵这样不讲道理、霸道强横的攻势,郭掌门等人看得心惊肉跳,纷纷交头接耳,若是易地而处,或被刺成蜂巢,或被压成肉泥。
  然而,李元空少时随师从军,在死士营里摸爬滚打,并非头一回领教刀斧阵的厉害,是以孤身被困其中,丝毫不显慌乱。
  眼见一排刀斧逼命而来,应如是双手一转,两只大袖翻卷如龙,左右两侧的兵刃都被布帛紧紧缠住,一拉又一震,巨力顺势反击而回,盾后之人闷哼一声,直接向后倒飞出去,撞翻了好几个人。
  就在此时,应如是猛一后仰下腰,双膝落地,两袖齐出,如蛇绕树般缠上盾墙下的两只脚,就地一滚,那两人也被袖子生生拽出,左一抖“蛟龙出海”,右一挥“惊涛拍岸”,连人带盾向两边甩去,本该撞个筋断骨折,用的却是“隔山打牛”的透劲,人只受了皮外伤,盾牌炸了个四分五裂,铜墙铁壁也被震散开来,凡是持盾士兵,莫不双手剧颤,虎口裂血。
  破铜烂铁下狱般散落一地,刀枪剑戟却已劈头盖脸地砍刺而来,应如是抓住一把长矛,搓掌断其尖锋,随即强夺在手,毫无花巧地向前一横,挡住十余把长刀长剑,听得后方风声乍起,头一偏,板斧呼啸落下,当即错步旋身,一记鞭腿将人扫了出去,劲气一发即收,虽是只伤不杀,但也难以再战。
  “咔嚓”一声,手中长棍断成两截,应如是看也不看,将两截木棍往后掷出,逼退追击之敌,脚下踏出一步,身形晃动间抢到近前,双手轮转如满月,掌缘过去,刀兵俱断,人受劲力牵动,或向后倒跌,又或向前踉跄,更有甚者几度为自己人所伤,一时间分不清敌我,步伐站位也为之一乱,严密的阵型几有溃散之势。
  水夫人站得近些,功力虽废,眼光犹在,不禁低声赞道:“好个‘借力打力’!”
  身为卧云山庄的女主人,她虽全力配合裴霁查案,但不愿看到血流成河,见应如是占得上风,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裴霁道:“本官还未入阵呢。”
  他的身影骤然拔地而起,迎着越来越近的刀斧阵疾冲过去,无咎刀铿锵出鞘,霜刃映日光,一劈带一斩,生生将应如是的前路截断,人也翻身落下,稳稳踏在两个士兵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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