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正琢磨着该从何处入手,却听裴霁问道:“李元空,是你的本名吗?”
应如是微怔,道:“何故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你变了很多。”这会儿灯烛大多已灭,小寝堂里又昏暗下来,裴霁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回眸看过来时,眼里的光也明灭不定。
“我听说,你曾借水夫人之口向任天祈传话,说的是‘劝酒者未必意酣’……”裴霁的手从刀柄上一拂而过,面上虽有笑容,眼中却冷若凝冰,“怎么,你想暗示他,包括我在内的这些外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好明哲保身?”
应如是皱了下眉,没有回答他。
见他不吭声,裴霁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冷笑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在开平那晚,你可说过自己跟任天祈没有深交,那又为何要提醒他?”
无咎刀没有出鞘,森寒杀意已经透骨而入,应如是闭了下眼,开口道:“因为我知道你厌恶卧云山庄,这次是奉命前来接洽,下回就有可能将之连根拔起,一如你对付散花楼那样,你想抓在手里的东西太多了。”
任天祈确非善类,可在这火宅里,在这景州城内,他又是一根定海神针。
应如是不在乎他的死活,却不想看着他如当年那样为一己私心将这些无辜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任天祈是往上爬也好,往下摔也罢,都不该牵扯其他。
这些话没有半句虚假,以至于裴霁竟哑口无言。
“你是真的变了啊……当年共事时,你口口声声说着规矩道义,手下却少有留情,于是我认为你伪善至极,而今与你相处了个把月,发现你好像真变成了心慈手软的好人,直到刚才——”
微顿,裴霁意味不明地道:“李元空,应如是,究竟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你?”
第七十章
应如是沉默良久,忽而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知道师父的俗名吗?”
裴霁一愣,便听他继续道:“师父俗家姓李,双名淳仁,当年他途径野林,救下了差点被贼寇炖成一锅汤的我,后来收我为徒,根骨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是我跟他有缘,遂成师徒。”
淳仁者,敦厚仁慈也。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名字,用在真正的善人身上再好不过,偏偏它是不知僧的俗名,而这人是执掌天下第一屠刀的刽子手。
“我自小无父无母,跟着流民们四处讨生活,承蒙一间小庙收留,在里面混了几个月饱饭,差一点就做了小和尚。”
应如是没有看他,只盯着屋里仅剩那盏明豆灯火,缓缓道:“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大和尚答应我的第二天夜里,有一伙流寇逃窜至此,杀人放火,将寺庙和附近的村庄都劫掠一空,而我为报此仇,编造了山中有藏宝的谎言,将他们引入野林深处,那里有沼泽、毒虫和凶兽,唯独没有吃的,我不带他们出去,他们就找不到生路,所以他们恼羞成怒要吃了我。”
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孩子,他不是不怕死,但也知道这帮恶贼不会放过自己,与其带他们出了林子再被乱刀砍死,不如硬气一把,说不定阎王爷念在他为民除害的份上,下辈子就允他生在温饱不愁、有爹有娘的家里。
可他没有变成一锅肉汤,而是被不知僧给救了。
“我无名无姓,师父就让我随他俗家姓,他于我有再造之恩,亦师亦父。”应如是转身,直面裴霁那双冷锐的眼睛,“我这一生,最不愿背叛的人就是他。”
虽是裴霁有心试探,但也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话,过了好一阵才问道:“是不愿,而非……没有?”
应如是没答他这句话,只反问道:“你呢?师弟,你拜入师父门下已有八年,当真没有过二心吗?”
裴霁当即就想回一句“没有”,可在四目相对刹那,他陡然明白过来——这个被夜枭卫追缉四年的叛徒能够站在这里,全赖自己为其隐瞒,甚至没有秘密上报给不知僧,而这无疑是触犯禁令的。
他的脸色青了又白,在这一刻隐隐有些后悔起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应如是也见好就收,转身为任天祈的尸身盖上了白布。
“时辰不早,你该去白眉山了。”他低声道,“晚些时候回来一趟,这具尸体得尽快剖验,还有……走之前莫忘了给徐康那边打个招呼,我或许要用到他。”
“不必你来对我发号施令。”裴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离开没一会儿,应如是也悄然翻到了院墙外,窥见那六名卧云山庄弟子鱼贯而入,分别守着后堂的正门和两侧,心下稍安,旋身落地。
要揪出藏在火宅里的凶手内应,先得弄清楚移尸的路线,根据分布在尸体四肢背侧面的尸斑来看,早上那一行从卧云山庄过来的车队有重大嫌疑,而应如是一路尾随十九来到静安堂外,途中未见第三人的形影出没,说明帮凶移尸跟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那在这附近,还有什么密径吗?
应如是绕到旁边那间小院背后,因是平常少有人来这附近,水夫人跟总管事方才也忘记提及,目前尚无人注意到藏在这里的一条过道,他先前追着那假冒任天祈之人往西边走了一趟,现在就该换个方向探一探了。
过道东向比西面更为狭窄曲折,显然在建造之初就不是为了方便通行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应如是没走多久,前方就被一座巨大的假山堵住,他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儿,倏地伸手一推,面前那方看似沉重的岩石竟被他轻易推开了。
原来这假山里藏有一条夹道,挡在最外面的不过是一块覆有岩皮苔绿的薄石板,应如是没急着闪身入内,而是对着这块石板上下打量,在右下角找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凹坑,上面残留半截鞋印,倘若没有猜错,是在前不久被人踢开过。
他从怀里摸了张白抄纸,利用苔绿将这鞋印给拓了下来,随即矮身进入,摸黑走了一阵,前面渐渐有了光,于是加快脚步,眼前赫然是一丛茂密修竹,绕过后看见了曲廊一角,从此穿过去,再转两个月洞门,便有喧闹人声传入耳中。
原来那条道一路向东是可以通往前边大院的。
一瞬间,应如是脑中如有飞梭穿线,尸体若混于箱瓮之中,帮凶也事先得了讯,藏在早上那群参与了卸货搬运的人里面,接手后趁人不备将尸体偷换出来,再通过这条路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至静安堂内,这边散乱的线索就能对上了。
任天祈虽然老了,身体并不枯瘦,一具完整的尸体也不会无辜变轻,故而移尸者至少要身强力壮,再加上熟识路线,以至于知晓这条暗道,若非如他一样擅于潜藏探秘,便是在这里住了足够久的时间。
案发至今,应如是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衙门捕快和江湖中人的拷问手段他都见过,实不愿见无辜者受累,现在找到了移尸路线,只要能探清具体地点,再将早上那些与货物有过接触的人一一找出,对照时间和轨迹,就不难从中找出嫌犯了。
一念及此,应如是正要抬步再走,耳朵忽地一动,他听见了略显嘈杂的骂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十九那嘶哑的哭喊声!
第七十一章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应如是当即加快了脚步,几息之间已赶到房屋转角处,抬眼一看,前方赫然是十九居住的院子,从他藏身的角度望过去,十九正在与一个面生男子扭打,旁边还有一个人试图将他们拉开,只是未能成功。
应如是跟十九相识不过几日,却知这年轻人是温文有礼的,能将他逼成这样,定然遇到了不可忍受之事。
实情与应如是所想的相差无几,十九先前跟着总管事离开静安堂,本是协助衙门的人查案去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这件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火宅最初建立起来的时候,屋小人少,只需一名说话算话的管事并几个勤快能干的仆人就可打理妥当,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仅要扩建宅院,还得有一套相对完整的运作班底,于是任天祈前前后后提拔了六名管事,护院人数亦增派至四十八名,再加上健仆、婆子若干,统共七十余人,都有契书留底,要查也不难。
麻烦在于,火宅里还有两百多个无凭无依之人,老、弱、病、残、鳏寡者皆包含在内,有的是景州本地人,有的却是外来流民,平日里管理他们已是不易,而今查起来更为棘手,好在有管事们从旁协助,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将所有人挨个盘问过一遍。
可惜大部分人都因任天祈之死骇得魂不附体,问起话来磕磕绊绊,有些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胖师爷气得真想将他们全都押回衙门吃棍子受审,但他不敢,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话,同时派衙役闯入各屋搜查,早上那些接车卸货的人更要严查,可这一番苦功下来,仍是收效甚微。
没有揪出可疑人物,没有找到可疑物品,也没有发现可疑痕迹,那些嫌疑较重的人基本上都能自证清白,这大大出乎了胖师爷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