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应如是笑道:“放心,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当年还是我替师父带你的。”
  说罢不等裴霁翻脸,他就佩上无咎刀,弯腰抱起任天祈的尸体,急步出去了。
  正如裴霁所料,两人在里屋换衣服这点工夫里,衙门的师爷已经带着一班捕快赶到了,想是那头得知了任天祈遇害身亡之事,惊得魂飞天外,又听说夜枭卫的裴指挥使在场,丝毫不敢怠慢,若非时机不合适,知府也是要过来的。
  夜枭卫凶名在外,连带裴霁也成了玉面罗刹一般的人物,胖师爷看他一眼就冷汗直流,只觉得那双眼睛比刽子手的断头刀还冷厉,忙是低头拜道:“见、见过裴大人,我等奉刘知府……”
  “这里用不着你们。”
  不待师爷将话说完,应如是便出言打断,他将任天祈的尸身小心放置在竹席上,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尸体曾被移动,火宅中恐有内鬼,管事们在前院挨个找人,你们过去查问,务必记好口供。”
  他不会伪音,于是压着嗓子说话,声气低沉利落,胖师爷以为马匹拍到了马腿上,心中更怯,擦了擦额上冷汗,领命告退。
  应如是看了眼天色,现在已到未时,水夫人一行应当还在回庄路上,即便裴霁已经暗中命人盯着他们,这边若耽搁太久,也怕那厢有变。
  静安堂外有一片平稳的空地,这会儿驱走了闲杂人等,应如是便让健仆们将尸体抬过去,用宽大干净的木板垫在尸身下,拿皂角和水擦洗掉体表污垢,而后亲手试了酒糟和醋的温度,因近来天气转热,这两样东西被煮至稍热就送了过来,以免损伤了尸体皮肉。
  试温无误后,应如是命人撤去木板,将尸体放到准备好的竹席上,随后俯下身去。他没有裴霁那身毛病,也不嫌这活儿脏累,先把酒糟和醋敷在尸体上,再用任天祈原本穿着的衣服将尸体盖得严严实实,这才起身取过微热的米醋水,将尸身整体均匀地浇了一遍,又让人拿来一张没用过的草席盖上去,因尸僵未解,尸体仍是跪姿,不得不加两张草席从左右围遮严实。
  做完这些,应如是洗净双手退至一旁,接下来只能等待。
  这一步是洗罨的关键,约莫要等一个时辰,尸体才会变软,候在左右的健仆们心有畏惧,不久便站不住了,应如是还不错眼地看着尸身。
  忽然,那高高隆起的草席动了动,竟是突兀下塌,离得近的健仆以为诈尸,骇得面无人色,张口就要大喊,被应如是一把捂住了嘴,冷声道:“尸僵解了。”
  话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仍盯着那边,眉头微微皱起,被纱布掩住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应如是记得很清楚,尸身头脚朝向是上左下右,而他特意站在了中线位置上,草席是从右边开始下塌的,那里是尸体的脚部,说明这里的尸僵已经解除了,可这与他预估的截然相反。
  他没有作声,只取了纸笔飞快记下这一点,而后继续盯着草席。
  双脚尸僵解除后,尸身的臀、腰、背和肩也相继软化垂落,应如是又抬头看了眼天空,还不到一个时辰。
  “把草席和衣服拿掉。”他吩咐一声,又取清水将敷在尸身上的酒糟和醋都冲掉,洗罨算是完成了。
  天光之下,任天祈的尸体平躺在竹席上,应如是蹲在一旁,开始复验。
  二次验尸相隔不过两三个时辰,情况并无大的不同,因皮肉软化微胀,那些成片的尸斑颜色略有变深,多集中在下肢和后臀部,上腹也有少许,与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相符合,可当应如是将尸体翻过来,发现后颈部和背部出现了一些暗红色斑块,再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四肢的背侧面也有,部分斑块的颜色略有不同。
  见状,应如是的双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尸斑因人死后血淤下坠而成,人身是高低不平的,死后位低且不受外力挤压之处就会出现尸斑,故其分布位置与尸体的姿势关系紧密,而在这具尸体身上,赫然出现了三种体位下才会形成的尸斑,分别对应跪坐前倾、侧身蜷曲和仰卧。
  跪姿是任天祈死后被移尸过来才被凶手故意摆成的,侧蜷应是移尸过程中的体位,至于仰卧,恐怕是他死时的状态,先前看不见,只因凶手杀人后很快改变了尸体的位置,使内血不及凝结和大量坠积,三个时辰后再次移动尸体,重新出现的尸斑就是他们初次看到的那样了。
  “也算半个行家啊……”应如是喃喃低语,目光又落在尸体的双脚上,眼中暗色浓如点墨。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第六十九章
  人若是仰卧而死,尸僵就该在上肢发生,随时间向下扩散,尸僵解除的过程也与此相同,可他刚才看得很清楚,任天祈的尸体是从双脚开始软化,寻常仵作或许很少接触这种例子,但对应如是来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他遇到过不下十几具这样的尸体,而那些亡者无一不在死前与人搏斗过,个别的甚至就死在李元空刀下,后来特意问了刑狱里的官员,得知凡是死前肢体活动较烈的人,死后尸体都是从脚趾开始发僵的,与寻常死者恰好相反。
  换言之,应如是一开始的推断可能错了,任天祈并非束手无力而死,他反击过,甚至交手过数个回合,只是没能制敌保命。
  洗罨过后,尸体身上依然不见其他可疑伤痕,真凶究竟是怎么得手的?
  应如是垂下眼,尸身胸口那道伤处的肉色已经干白,他伸手用力挤按,只有一丁点清血流出,确实是在死后被刀刃贯穿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裴霁固然得到了水夫人的剖尸允准,可他们谈话时,应如是躲在暗处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下刀子不难,难在事后得给出让人信服的交待,这具尸体身上疑点重重,症状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处,若说他原来有六分把握,现在已削至五分,不啻放手一赌。
  身旁的健仆见他没了下一步动作,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壮起胆子问道:“裴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应如是回神,想到裴霁还在后堂里间等着,水夫人那边也该抵达白眉山了,倘若立即剖尸验内,只怕裴霁要到天黑才能回去卧云山庄,那就错过了搜山的最好时机,凶手若在那里,极有可能乘虚而入。
  “现在不是剖尸的好时机,暂将任庄主的尸身停放在静安堂内,尔等仔细看守,不得擅离半步,更不准让人进去。”
  时机不过是托词,应如是真正顾虑的还是本案凶手,以其行事手段和对山庄情况的了解来看,徐康派去的那几双招子未必盯得住此人,一个弄不好,还要惹一身脏水,毕竟对方比起针对自己,算计裴霁的招数更明显,差点就让他背上了杀害任天祈的罪名,引祸挑拨之意昭然若揭,难说下没下别的套等着。
  健仆们不知他的心思,听到不必立即剖尸,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远处时刻留意这边的六名卧云山庄弟子也面色微缓,饶是水夫人离开时曾跟他们耳提面命,要亲眼看着师父被人开胸破腹,对他们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应如是也无须旁人动手,着他们收拾地面,独自抱起任天祈的尸身回到后堂,裴霁果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迅速换回了衣物,应如是将洗罨发现的疑点简明扼要告诉了裴霁,复又道:“官府派来的人手被我差去前院查问,到现在还没传回消息,想是进展不顺。”
  裴霁脱掉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袍,顿觉神清气爽,闻言一笑,刺道:“要从嫌疑来讲,你这来历不明又突兀消失的‘李兄弟’才是他们当下最该查的人。”
  应如是一挑眉,问道:“莫非你也怀疑我是帮凶?”
  “话可不能这样说。”裴霁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兄,别忘了你还是夜枭卫的叛徒,从四年前到现在,我也不敢尽信你。”
  应如是定定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通过验尸初步确定了任天祈的死亡时间,再结合十九的证词,应如是确实没有杀人嫌疑,但正如裴霁说的那样,案发时应如是行踪成谜,后来向他解释也不过是一面之词,仍有帮凶移尸的可能,裴霁之所以不发难,除了那点为数不多的信任,还有对本案真凶的在意。
  “你怀疑杀害任天祈的凶手就是那名鬼面人,而我身上还有与护生剑刺客同流的嫌疑,只是你无凭无据,不能轻易杀我,又想利用我查案,所以姑且信了我。”
  这句话出口,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裴霁笑道:“应居士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别让本官抓到了把柄。”
  “彼此彼此。”应如是淡淡道,“人要真是你杀的,记得收拾好残局,你如何对待卧云山庄我管不住,但景州城安定多年,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血流成河。”
  借题发挥,祸水翻腾,再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向来是夜枭卫的拿手好戏。
  三言两语之间,这对昔日同门结束了又一次对峙,旋即收敛武息,像是无事发生那样擦肩而过,裴霁要立即赶往卧云山庄,应如是也得尽快摸清火宅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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