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章
“你出去一趟,怎么私自带了外人回来?还是个一身麻烦的人!”
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语气微重,压抑着怒火。
“素商姐,我……事发突然,他帮过我也救过我,我总不能看他死在大街上。”
这是十九的声音,稍显弱气和紧张,好像对面前之人颇为畏怯。
那女声冷笑道:“匕首入体不深,没伤到肺腑,怎知他们不是合起伙来骗你?”
“刀上涂了毒,又没个解药,若非我及时为他施针放血,此人性命难保,既是生死操在我手,谁会为了骗人连自己的性命也算计进去?”
说到此处,十九语声一顿,伴随着衣料滑擦的窸窣声,似是对那女子躬身而拜,接着道:“素商姐,我自知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对方若真有心欺骗,只能是冲着老爷来的,景州城内近日龙蛇混杂,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但火宅毕竟不同于卧云山庄,救死扶伤的规矩还是老爷亲自定下来的。”
这番话出口之后,屋里好一阵无人作声,空气也如同沾了水的棉絮般沉重。
躺在病榻上的人暗暗想到,是时候“醒”过来了。
十九所言不假,那把刀上的确有毒,徐康在此潜伏多年,不仅经营生意,还要执行任务,毒药无疑是最适合他的暗杀手段,于是在得令后慎重挑选出其中一种,毒性发作猛,却不会很快渗入脏器,只要医者找准了经络穴位,针刺放血即可解,就算十九医术不假,凭借应如是浑厚的内力,再有当年特地训练过的抗药本领,这点毒也奈何不得他。
因此,事实与那名女子的猜测相差无几,十九的确着了他们的道儿。
日前在城外西山下,应如是与裴霁找到了姜瑗的坟墓,其子十九也随之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但据情报所书,此人在七年前就以孤儿之身被火宅收容,如今已经凭借一手苦学出来的医术成为了小管事,虽不是卧云山庄的弟子,却算得上任天祈的人,不可贸然抓来盘问,故出此下策。
应如是没有急于睁眼,而是调整了呼吸和心跳的节奏,最先变化的是气息,然后是手指蜷动,如此微小的变化,十九根本无法察觉,却在顷刻间被屋里的另一个人捕捉到了。
十九一向待人有礼,面前这位还是任氏夫妇身边的得力人,适才情急顶撞了她,心下有些后悔,见其脸色一厉,以为要吃教训,哪知她是持剑奔着病榻去了。
“素商姐!”他正欲阻拦,却被剑鞘抵住了胸膛,三尺青锋已然出鞘,悬在榻上之人的咽喉上。
卧云山庄门徒众多,只有三十六人是任天祈的亲传弟子,程素商乃其中佼佼者,可惜她入门晚,又是女儿身,便被安排成为了夫人的贴身护卫,好在程素商当年本就受过夫人大恩,亦无心争权夺利,对此并无异议,一心敬奉师父师娘。
凡是有关任氏夫妇的事,程素商眼里不容一粒沙子,她认为这个人心怀叵测,就不会轻信十九的一面之词。
应如是仍躺在榻上,程素商的剑锋压得低,离他颈前不过三寸远,若是有何异动,她会毫不犹豫地割破他的喉咙。
然而,应如是的反应让人始料未及——他还没睁眼,已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迫人杀意,眼皮颤动倏止,双眸立时睁开,却视那道霜雪悬刃如无物,猛地翻身而起,脖颈直向剑锋撞去!
这一下骇得十九亡魂大冒,程素商也吃了一惊,手中剑刃偏转,以毫厘之差从应如是颈前擦了过去,后者亦为喉间凉意而脸色骤变,上身后仰,一掌挥前,却失了方向准头,被程素商轻易躲过,反手握剑逆转,锋刃便压在他的右腕上。
“别动!”程素商面寒如霜,“否则就将你这只腕子切下来!”
她的剑法凌厉,却能做到收发自如,那一剑不过划破了表层皮肉,直到此刻才有几滴血珠渗出来,应如是没再轻举妄动,循声侧头,问道:“你是谁?”
见状,程素商皱了皱眉,十九急忙来到近前,发现应如是眼神空洞,伸手在他面前晃动,倒是被抓住了,沿着掌缘摸到指头,仿佛知道了这是什么,遂放开。
“李兄,我是十九,先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好在情况不如十九想的那样糟糕,对面的人先是愣住,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摸上腰腹处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口,艰涩道:“我记得……多谢小兄弟施以援手。”
十九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程素商,后者丝毫不为所动,却听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素商,收剑吧。”
一个女人从外面缓步走来,三十左右年龄,细眉妙目,身子单薄,乃至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许多人都已换上轻衫,她的穿着略显厚重,上袄青绿下裙牙白,乌云发髻盘得高,却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有种秀雅端庄之美。
她的话音落下,十九还没回神,程素商已将利剑还入鞘中,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火宅,上到管事下至仆从,没人能让程素商收剑,何况是心甘情愿,连半句质疑也无,应如是只需转念一想,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白衣太岁任天祈之妻、卧云山庄的庄主夫人,水月桐!
水夫人探出一只骨节纤细的手,轻轻按在程素商的剑柄上,道:“老爷寿辰将至,火宅内不可杀生见血,你是来传话的,怎还忘记了?”
乍听像是责备,语气却温柔,程素商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她低声认了错,那种冰寒刺骨的杀意也随之消弭于无形。
十九终于松了口气,恭敬行礼地道:“见过夫人。”
“事情始末我已听说了,老爷当初建立这火宅,本就是为了行善积福,你身为医者,更不能见死不救。”水夫人将他托起,“今早庄上有人生事,素商心有余怒,对待来路不明之人难免多加小心,你莫要怪她。”
十九当然没有怨言,却不知这话绵里藏针,明着是安抚他,暗中指向应如是。
打从水夫人进门,应如是便转过了头,可瞎子不会看人,装瞎的也不能与人对视,故那双眼仍是黯淡的,不曾有目光落在水夫人身上。
水夫人温声问道:“妾身任水氏,忝为此宅女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应如是一怔,笑道:“原来是水夫人,恕李某失礼了。”
第五十一章
闻言,十九心中微讶,须知在这景州城里,包括火宅中的大部分人,所用尊称都是“任夫人”,除了几个亲近的管事,只有江湖中人会用本姓称呼她,只因她在嫁人之前,也曾是一位名声不小的女侠,甚至……她原本是任天祈的大弟子。
比之书院庙堂,武林风气并不十分死板,不拘小节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在某些事情上,少有人胆敢打破常规,师父与徒弟的姻缘结合自然不为礼教所容,二人能够结为夫妇,实是不易。
水夫人的面上漾开一抹浅笑,她将应如是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认得妾身,还是与外子有故?”
“白衣太岁名震武林,景州城又是卧云山庄的地盘,江湖中人即便从此路过,心中也得有数。”一顿之后,应如是又道,“可惜在下麻烦缠身,不能上山拜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程素商的双眉又拧了起来,水夫人却不生气,问道:“可是有仇家追杀你?”
应如是苦笑道:“无仇无怨,却比这更加麻烦,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愿牵连旁人。”
水夫人道:“你当街遇袭,是十九救下了你,对方虽是先行撤退,但也知道你进了火宅,眼下再想撇清干系,已经晚了。”
她的面上并无怒色,却让十九深感愧疚,应如是也默然无言,半晌后仍是摇头道:“追杀我的人既然放弃了大好机会,说明他们不愿与卧云山庄为敌,可我要是多嘴多舌,他们也就坐不住了,还望水夫人海涵,允我做一回顽石吧。”
水夫人定定地看着他,肃容道:“若是如此,妾身也不能留你在此了。”
“本就萍水相逢,在下能侥幸活命,已是沾了任庄主的光,岂敢不知好歹?”
应如是说得坦然,十九暗暗着急,碍于程素商在侧,又怕给老爷夫人惹了麻烦,不敢开口求情,幸而水夫人并非铁石心肠,笑道:“好一个萍水相逢!彼时情况凶险,你却不顾自身安危,先将十九从刀下推走,之所以遭到偷袭,也是为了救人,可见你心有侠义,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说到此处,水夫人回眸看向十九,问道:“李兄弟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十九连忙凑上前来,先翻了翻应如是的眼皮,又为他把了脉,答道:“应是余毒未清所致,待我晚些施针,再开两帖内服外敷的药,顺利的话,三五日即好。”
“他帮过你,你也救过他,细算起来已经扯平,你还想再帮他一次吗?”
十九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水夫人一字一顿地道:“好,至多五日,他可以留在这里养伤,但你得应下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