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人的情报出了纰漏无疑是件极为敏感之事,应如是在看清帖子内容时便已料到裴霁会翻脸,不想他虽然动了刀,但刀锋稳稳停在喉前,进一厘见血,退一分卸力,无疑保持住了清醒理智,倒让应如是稍感意外。
  念及方才被他点醒之恩,应如是无声化去了掌中蓄劲,道:“当年我与任庄主不过两面之缘,交浅言少,此后数年未有往来,有关他的情报,我是应记尽记。”
  裴霁迟疑道:“可那上面分明没有……”
  “因为这部分内容写成之后,被收录到了另一个地方。”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师弟,你能从那些卷宗里找到自己的过往吗?”
  这一句反问,霎时如同利刃刺向了裴霁,那团藏在肋骨下的血肉狂跳起来,使他握刀的手为之一颤,血丝渗出的刹那,裴霁骤然回神,正要收刀退后,手腕已被擒住,紧接着整个人被迫前倾撞上桌面,右臂却扭向了背后,肩膀和胸膛同时吃痛,呼吸也险些被撞断。
  “你——”怒火腾地高涨,裴霁正要拧身挣脱桎梏,应如是已将他的右腕一折,扬起的刀锋陡然落下,擦着裴霁的侧脸捅穿了桌面,雪亮刀锋反射寒光,映出他满含杀意却颇显狼狈的眉眼。
  “你虽然怀疑我跟护生剑大案的刺客有联系,但你比谁都清楚,单论这件事,我不可能做手脚,前头那句问话,你答的是什么?”应如是在他上方冷冷道,“你说‘不敢’,因为那个人是师父,他给了你第二条命,让你不必跟一清宫的人同死,使你得以拥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你怕了,怕自己查来查去,最后没法收手,连像我一样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裴霁的眼瞳倏地紧缩,他抬头想反驳什么,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衣衫下很快蔓延开温热的濡湿感。
  应如是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他没有松手,而是继续道:“如你所想,任天祈的情报是被师父亲自收走封存的,倒不是顾念旧情,只因这个人跟你一样,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锦绣前程,师父用得上你们,当然要为你们掩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才好让你们在放心之余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被他压制住的裴霁突兀安静了下来。
  这番话很难听,几乎活撕了裴霁身上那块不可触碰的逆鳞,他本该不管不顾地发起反击,却在此刻失去了气力。
  四年来,裴霁这个夜枭卫指挥使不能说有名无实,但的确处处受制,正如他敢冒欺君之罪换掉玲珑骨,却不敢违背不知僧一句命令,于他而言,这位手无寸铁的师父才是真正能够生杀予夺之人。
  然而,在李元空执掌无咎刀时,情况并非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不如我,处处与我过不去,其实你从来不逊于我,只是我不必事事听从师父,而你认为自己无路可选。”应如是松开他的手臂,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师弟,单是取代我的位置不算什么,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就不该止步于此。”
  裴霁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后冷笑了声,道:“你想挑拨我跟师父争权吗?”
  “只是还你一个人情。”应如是眉间的折痕渐深,“随你怎么想吧。”
  “冲你这番话,我就该砍下你的脑袋,不过……”语声一转,裴霁将脱臼的手腕复位,“我也可以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火重新点亮,应如是抬头看去,只见裴霁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闭了下眼,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早知这位师弟秉性如何,怎妄想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他?
  应如是问道:“你今晚来找我,无非是为了任天祈的情报,师父命你前往景州调查但不曾允你深究,现在知道里头水深,还不肯收手?”
  “收不收手是我自己的事,你肯不肯说又是另一回事了。”背后衣衫紧贴着皮肉,裴霁不必伸手去摸就知道血渗了出来,脸色难看,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应如是叹了口气,终是道:“任天祈跟你算得上一类人。”
  裴霁一怔,他最想掩藏的是与一清宫逆贼同根相生的过往,当世人人皆知他是不知僧的弟子、夜枭卫的现任指挥使,却几乎无人骂他一句“欺师灭祖之徒”,而任天祈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名声又好,平生与朝廷素无往来,若非六年前新朝颁布明令,禁止武林门派公然结盟,违者形同反叛,恐怕他早已成为武林盟主,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年前,任天祈不过五十二岁,凭他的武功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在众人极力推举他成为武林盟主的当口,他广发卧云令,告知黑白两道,自此封刀挂剑,算是半只脚退出了江湖。”
  顿了下,应如是看向那摇曳的烛火,语气转冷:“有人为此惋惜,亦有人大喜过望,须知苍山一役后白道衰微,任天祈不肯做这个带头人,自会有别人明争暗抢,以至于这潭水越来越浑,各方冲突不休……殊不知,这种局面正是朝廷所乐见其成的,而任天祈得了好名声,暗中再推波助澜,在那些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吃了数不尽的肥膏,才有今日雄踞景州的卧云山庄。”
  饶是裴霁心中已有猜测,听了这话也不由愣住。
  因为十年前那场苍山之战,朝廷不会容许第二支武林义军的出现,可一味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于是收买了很多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实力的人办事,裴霁自己就处理过这些,但他没想到任天祈也是其中之一。
  裴霁忍不住问道:“任天祈可不是个好收买的人,难道是师父……”
  “不,当初是他主动靠过来的。”应如是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就在苍山之战全面打响的前夜,我奉师命绕过阵地营房,去荒林小道接应潜入敌军的探子,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任天祈正在等候。”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应如是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任天祈难得换下了那身白袍,正用黑色衣袖擦拭刀上的血,见他来了,咧嘴一笑,指着地上的尸体说情报都被撕碎塞进死人肚子里了,燕军想知道什么,问他就好,他所知道的比这些探子更加详细,所能做的也比他们更多。
  “……你当真带他去见了师父?”
  “战事在即,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应如是呼出一口浊气,“我守在帐外,不知道他跟师父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的身影,任天祈赶在三更前离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
  碧血染地,白骨撑天,终是燕军踏过了万千尸骸,高举旗帜逼向旧京。
  即便是当年的李元空,对任天祈这般人也是厌恶多过欣赏,乃至心怀忌惮。
  裴霁登时明白了,即使人间日月已变更,可任天祈此举若传扬开去,势必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新朝固然要用他,但不会明着用,以任天祈的城府,当知怎样选择才最明智,他只恐这个秘密埋得不够深,不会想着以此邀功。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应如是将捅破桌面的无咎刀拔了出来,反手递回给裴霁,“至于任天祈与鬼面人有何关系、白虎玉佩究竟为谁所有,得等我们抵达景州再行探查。”
  裴霁默然颔首,还刀入鞘便要转身离开,却被应如是叫住:“且慢!”
  他回过头,眼中倒映一豆火光,问道:“你还有事?”
  “有事的是你。”应如是翻出自己的包袱,从中找出金疮药,“你背上的伤口因我而裂,我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若有人在我门外见着了血迹,徒增麻烦。”
  裴霁嗤了一声,倒是没跟自己过不去,脱下上衣坐回桌边。
  虽是同门师兄弟,但他们关系恶劣,平日里针锋相对,一起做任务时也给对方使过绊子,如今更不必多说,谁都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谁也不敢放下提防。
  可在那四年里,李元空不止一次背着裴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裴霁也在冷箭袭来时守住了他的后背,无论当面时再如何相看两厌,总不会在对方背后捅刀。
  若非如此,李元空不会容忍裴霁做自己副手,裴霁也不会留应如是活命至今。
  清理过脓血,再将药粉均匀撒在每一道伤口上,应如是沉吟片刻,放下了准备用来包扎的细纱布,掌中运起柔和内力,正要抵上裴霁后背。
  坐着的人突然问道:“你还想回来吗?”
  应如是愣住,裴霁先前就问过他,只是那会儿试探多过真心,自己若敢点头,恐怕没等离开乐州城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却似乎有所不同。
  裴霁没有回头,只发觉屋里一霎静了下来,好半晌,他听见背后的人低声道:“李元空的出处,并非应如是的归处,我啊……回不去的。”
  第四十四章
  江湖所在,即是人之所在,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追名逐利。
  从古至今,为这“名利”二字,不知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放在景州一地则不然,要问哪个门派势力最强、谁人武功最高,就连街边茶摊的伙计都会昂头答道:“那当然是卧云山庄的任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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