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住持,是……唔,是《金刚经》。”小沙弥含着糖道,“前头有化子上门,只要师兄们给一个钵碗,里头盛满粟米饭,别的都不肯受,还送上了这份经文,师兄看过一眼就给了我,可、可是好多字我都认不得呀。”
适才与裴霁交手一场,不知僧虽然稳占上风,但他低估了裴霁的进境,体内亦有一股火毒作祟,被他不动声色地压制化解,这会儿倚树而坐,伸手接过经文,正要为小沙弥逐字讲解,目光落在上面,倏地一凝。
第四十三章
入夜,应如是随众僧一同做完了晚课,又与住持手谈一局,到了入睡时辰,人声渐歇,万籁俱寂,他这才回到静室,熄灯燃香,结跏趺坐,双手仰放腹前。
武学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应如是自小跟随在不知僧身边,固然精通多家绝技,但其心法根基深扎于莲台之下,少时修炼慧剑琉璃功,及至弱冠,转修明王心法,此后数年如一日,而今睡眠已少,多以入定养神,真气也愈发浑厚纯净。
过去的三年里,应如是独居苍山,在洞窟深处运功而坐,不饮不食,断灭五感,一入定就是十天半月,几与草木磐石无异,可在这开平城里,即便身处宁静祥和的小佛寺中,他也不能安下心来,非但入不了禅定,反而乱了真气运行,丹田内陡然生起一股暴戾之气四冲乱窜,应如是双眉一皱,默念心法要诀,欲将这股恶气镇压下去,哪知适得其反,原本平静的气海掀起惊涛骇浪,全身血液似也随之沸腾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点在他眉心处,凉意透骨直下,犹如醍醐灌顶,应如是猛地睁开双眼,几滴鲜血自唇边落下,染红了素白衣襟。
“你这佛门居士,差点就在佛祖脚下走火入魔,却不知坐的哪门子禅、练的什么功?”裴霁收功撤手,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这一口血吐出,至少损你半年苦功,真气走岔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岂止是不好受,应如是的丹田兀自痛如针扎,稍一动气,四肢百骸间便忽冷忽热,抬手拭去血迹,哑声道:“多谢了。”
这一句话发自肺腑,倒让裴霁不自在起来,随口问道:“你还修炼明王心法?”
见应如是点头,裴霁不由皱眉,须知心神乱则杂念生,对待寻常武功尚且不敢大意,何况是明王心法?故而忍不住追问道:“你方才胡思乱想些什么?”
此番重回故地,为免节外生枝,应如是自打进了这寺就没再出去过,可他昨天见了瞎老丐等人,那些被刻意回避的风风雨雨便呼啸着吹开了心门,世间人事物不论善恶美丑,存在即是因果,不为闭目塞听而消弭。
“这四年,开平的变化很大。”他缓缓道,“但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离开时,城中百废待兴,而今屋舍楼台鳞次栉比,百姓们安居乐业,比之从前,当然判若云泥。”裴霁笑了,眼中却含着冷意,“还是说,你有何不满?”
“一个人的脸色是好是坏,不会因为涂脂抹粉就改变了本质。”应如是仿佛答非所问,“我盼她气血丰盈、雍容大度,而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人如此,城亦然,国之社稷不必言。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怕死。”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在这里,我若要取你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我不说,你心里未必不知。”应如是摇头,“你只是站在楼上,往下看。”
要说这繁华皇都里有多少藏污纳垢之处,怕是没人比裴霁更清楚,应如是的言下之意,他也在这四年间早已看了个明白真切,却又如何呢?
裴霁顿觉索然无味,摆手道:“打住吧,我不是来与你说禅论道的,那块玉佩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昨日从光明寺出来,裴霁也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衙署,一面挑灯处理堆积的事务,一面命人找来城里有名的玉匠,亲自当面探问,当中一人与景州姜氏有故,手里还收藏着一块玉蝉,经过验看,雕工手笔一般无二,再从此人口中得到了姜家旧址和一些亲朋的线索,算得上所获颇多,裴霁便挑选了三名心腹,天明时分快马出城,先一步到景州摸底,方便日后行事。
应如是点燃油灯,将白虎玉佩和那块玉蝉放在一起比对,只见玉蝉双翅果真如白虎皮纹一样精细逼真,虽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观其技艺,分明一脉相承。
“这只玉蝉雕成于二十年前,乃是那名匠人用一块正阳绿的翡翠为酬劳,请姜家家主亲手雕刻的。据他所言,姜家当时虽已大不如前,但门庭未败,凭借手艺和底蕴,再撑个十来年也不在话下。”
然而,宫里那名老玉匠分明告诉裴霁,景州姜氏在前朝末年间就家破人亡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玉蝉雕成后的三五年里。
应如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声道:“是横祸。”
景州姜氏虽非江湖世家,但凭一手玉雕绝技立户百年,名声并非泛泛,既因横祸而断绝传承,当地的人或多或少都该听过一些风声,探查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裴霁面色微缓,颔首道:“怕只怕这不仅是横祸,还是人祸,如若仇者未曾远离,探子们行动起来难免打草惊蛇,我们也得尽快赶去景州。”
“那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应如是微微一惊,“满打满算也不足三日,夜枭卫里纵然没有酒囊饭袋,不少事还得你亲自批阅决策,而你这就要……”
话没说完,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以为是从自己前襟上传来的,这会儿借着灯光看清了裴霁的脸色,皱眉道:“你身上有伤?”
三十鞭于裴霁而言不算什么,只是他当日又与不知僧斗过一场,不仅撕裂了伤口,还被真气反噬伤及经脉内腑,之后彻夜不休,赶在今天日落前处理完了所有公文,这才发觉鞭伤恶化,重新上药包扎,兀自睡不安寝,索性来找应如是。
“皮肉伤罢了。”裴霁浑不在意地道,“我办事不力,未能将贡宝完整寻回,皇上只罚我三十鞭,赏赐一应俱全,已是天恩浩荡了。”
裴霁的差事究竟办得如何,应如是一清二楚,想到那日在无忧巷里的对话,心下了然,双眉却是锁得更紧,艰涩道:“倘若师父开口,皇上未必不会……”
“求来的东西,总是不如取来的好。”裴霁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师父这一开口,皇上会担心他日后索求更多,倒不如我认错认罚,各自心照不宣。”
乍一听,这是个忠孝两全之法,应如是却不敢苟同,奈何他已离其位,不想再卷入权欲漩涡,此刻只得闭口不言。
裴霁见他面沉如水,不由哂笑一声,接着道:“言归正传,我之所以急着动身,除了调查白虎玉佩的真相,还有一件要事待办。”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那张烫金帖,又将昨天在光明寺里发生的事情捡重点说了一遍,目光始终不离应如是面门,似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应如是听到“景州老友”时,眉间骤然一拧,再翻开手里的烫金帖,上头果真写着“卧云山庄”的字样。
裴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声道:“你认得。”
应如是先将帖子全文逐字看完,而后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认为师父看出了鬼面人的剑法来路,却没有明言,盖因此人或与他的这位老友有关?”
裴霁确实是这样想的,因此他在看过帖子后,即刻想起了密录记载里有关卧云山庄和任天祈的详细情报——恰如散花楼之于乐州,却是犹有过之,在那景州地界上,卧云山庄如同一条蛟龙,首尾相衔,将这个地方牢牢圈在怀里。
“任天祈,景州卧云山庄之主,江湖人称‘白衣太岁’,武功高绝,一度纵横黑白两道。”裴霁紧盯着应如是的眼睛,“据说他刀剑双修,练的是‘风云决’,可惜年事已高,八年前封刀挂剑,许久不曾过问武林纷争了。”
似任天祈这样的人物,自然会被记入密录,蹊跷的是,裴霁能在上面找到的情报,竟只有这寥寥数语,须知这册子是由无数暗探搜集筛选情报、指挥使亲自撰写收录而成,外人没有插手余地,更遑论增删修改。
“夜枭卫创立至今,不过八年时光,密录分为上下两册,这一本上册是由你负责整理的。”裴霁放轻了声音,“你没把他的情报完整录入,还是藏起来了?”
屋里光线倏灭,应如是眼前乍暗,喉前已有凉意陡生,直到此刻,那一小截被刀风削断的灯芯才落在他手边,火星尚存,余温犹热。
“你怀疑我?”黑暗中,应如是被裴霁一刀抵住咽喉,仍是不惊不慌,“他是师父的旧友,难道你也怀疑师父不成?”
“不敢。”裴霁的笑声近在咫尺,“只不过,这位任庄主既为师父的老友,而你自小跟随在师父左右,想来也算是熟识吧。”
任天祈封刀挂剑那一年,死士营正好改置夜枭卫,彼时李元空初掌无咎刀,情报整合乃是重中之重,连那些销声匿迹的人物都被他记录在册,怎么会漏掉这位白衣太岁?除非,他是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