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少女问道:“我穿这身好看么?”
  见他傻愣愣地点头,她笑出了声,道:“等你回来,我再披一条红盖头。”
  夜风泠泠拨心弦,河畔一时无人说话,正当少女要恼羞成怒时,她听见这人道:“师……英娘,你闭上眼。”
  耳垂一重,他亲手为她戴上了一对耳环,滴水翡翠白银钩,一片真心在其中。
  她伸手摸向耳垂,不想摸了空,旋即睁开双眼,杨花柳绦亦随之消散了。
  “大姐,你醒了!”守在床边的陆归荑神色激动,她甫一回到散花楼便着急寻觅虞红英,发现人躺在屋里,任她如何呼唤也不见醒转,幸而脉搏呼吸如常,请医者来看过,说是中了迷药,撤去屋中熏香,再开窗通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虞红英果然苏醒过来。
  虞红英被陆归荑扶着坐起来,回神后反握住她的手,惊喜道:“你回来就好!”
  说着摸到了她裹在手上的帕子,虞红英嗅到这股淡淡的血腥味,忽又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笑容陡然一僵,陆归荑见她如此,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虞红英问道:“小妹,你既然回来了,可知你二姐在哪儿?”
  陆归荑嘴唇轻动,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死了!”
  裴霁带着一身肃杀之气推门而入,虞红英对上他的眼睛,浑身剧颤。
  “裴大人!”陆归荑又惊又怒,她固然畏惧裴霁,但在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正要起身阻拦,手却被虞红英死死握住。
  裴霁的话确实难听,可在虞红英心里,未尝没有答案。
  手上劲力一松,虞红英忍住翻涌如潮的悲意,掀被下榻,对裴霁道:“妾身斗胆,请裴大人如实相告。”
  第二十六章
  裴霁盯着她看了一阵,反问道:“你似乎对此不觉意外?”
  虞红英木然抬头,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细密血丝,透出难以言喻的凄凉惨淡,吐字艰难地道:“是,我在昏迷前……已经知道了。”
  “本官遇袭当晚,有人上门查问情况,是你替她做遮掩吧。”
  “是……玉娘精通易容术,房里有几张常备的面具,我正好起来服药,见她不知去向,心下惴惴,便替她应付来人。”
  “你不知她做什么去了,就敢袒护她?”
  “她毕竟叫我一声‘大姐’。”
  陆归荑听得不忍,想到昔日姐妹三人相处的光景,无声红了眼眶,裴霁却是个铁石心肠,冷冷道:“好大胆,怕不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见她事败身死,忙着替自己开脱。”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也不该承认一字半句。”虞红英道,“裴大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但想做个明白鬼。”
  裴霁在桌旁坐下,朝陆归荑点了点头,后者心下微松,也扶着虞红英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陆归荑自觉没什么可隐瞒的,见裴霁应允,便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虞红英看她平安归来,本就有些猜想,这会儿得知隐情,苍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只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脚下。
  半晌,她缓缓道:“原来如此。”
  短短四个字,听不出怪罪或埋怨的意思,陆归荑却觉怵然,柳玉娘陷害她不假,她串通裴霁和应如是算计姐妹也是真,“散花楼内三花聚”自此不存了。
  裴霁问道:“柳玉娘所谋诸多,你当真没有参与其中?”
  “这些年来,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玉娘便替我分担重任,她做得很好,我也信得过她,故少有过问。”
  裴霁看了陆归荑一眼,见她轻轻点头,又道:“柳玉娘先后勾结了温莨、杨钊二人,你对他们之间的交集也不知情?”
  虞红英一顿,道:“略有知晓。寸草堂这几年在江湖上风头正劲,他们杀人拿钱,我们起货销赃,合作开头有过一些利益之争,玉娘她……”
  温莨风流好色,柳玉娘又是个知情识趣的美人,由她出面说动温莨让利,的确是合适的安排,两者也懂得拿捏分寸,待双方合作稳定,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那杨钊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虞红英道,“杨钊与温莨不同,平日里作风正派,除非办案缉凶,绝不踏足风尘之地,我未曾在散花楼里见过他。”
  不仅是陆归荑,散花楼上下诸人皆可作证,她犯不着撒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裴霁一早派人查过杨钊的底细,确如虞红英所言,杨钊明面上跟散花楼少有来往,暗中追查过几桩与之有关的案子,因虞红英提前打点过本地各方关节,那些案子的主犯也另有其人,杨钊碍于种种没有深究,双方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的事情,谁都不信他会为柳玉娘犯下大错。
  不过,似这等男女私事,外人再如何寻根究底,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手指轻敲桌面,裴霁一时陷入了沉思。
  “你跟柳玉娘相识最久,可知她的身家来历?”
  虞红英一愣,道:“我收留玉娘时,她年纪尚小,记不得家乡,只知道是被人拐来的,有富户买她做了几年丫鬟,却是个人面兽心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裴霁却听懂了,这种事在乱世里屡见不鲜,荒野间多的是无名尸骨,柳玉娘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也不过是她有幸遇到了虞红英。
  “你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拥有了今天的地位,她却恩将仇报,作何感想?”
  裴霁这一问不啻诛心,虞红英没有立时作答,而是伸手整了下凌乱的发丝,好似梳理着如麻思绪,眉间褶皱、眼角细纹都变得更深了。
  这是陆归荑头一次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大姐老了。
  半晌,虞红英低声道:“我年轻时就品尝过了人心易变的滋味,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怀抱妄想,除了玉娘……原来我自以为懂她,却是枉为其姊,玉娘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也有过失。”
  陆归荑失声道:“大姐——”
  虞红英冲她摇头,离凳跪在了裴霁面前,继续道:“玉娘既死,宝物亦毁,裴大人这会儿过来,是准备杀人了吧。”
  闻言,陆归荑蓦地抬头,正好迎上裴霁那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她看不出杀意,胸中气血却被激得翻腾起来,但她这次没有退怯,而是摸上了腕间。
  “本官今日有些乏了。”裴霁道,“要杀人,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陆归荑松了口气,虞红英却是不语,她知道裴霁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裴霁又道:“这桩案子牵涉不小,本官奉旨追查,必得从严办理,虽是主犯已死,但你明知柳玉娘有嫌疑,仍为其掩人耳目,依照律令,难逃罪责。”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并不严厉,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
  虞红英会意,正色道:“案情既已水落石出,是非轻重已在裴大人心中明了,我相信您会秉公处置,只是散花楼在乐州经营多年,除了暗地里的勾当,还有一些明面上的生意,倘若快刀斩下,难免有许多人的营生受到殃及,当下时局多艰,士农工商都生存不易,望裴大人高抬贵手。”
  “不错,本官要将散花楼连根拔起,的确是易如反掌,但这对乐州城而言,未免得不偿失。”裴霁话锋一转,“你二人可愿为朝廷效力?”
  第二十七章
  陆归荑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下意识要婉拒,却被虞红英不着痕迹地扯了下腿,她低头看向大姐,登时明白了过来。
  卷进了这样一桩大案,散花楼不可能全身而退,裴霁肯开这个口,多半是看中了散花楼在绿林道上的人脉和便利,再加上这次陆归荑为他效力,虽是将功抵过,但也能为可嘉,夜枭卫正缺这样的人手,故裴霁不急于把事做绝。
  然而,他的网开一面也很有限,若是她们不识抬举,下场不问已知。
  “自今日起,散花楼只有一位楼主了。”虞红英低头向裴霁拜下,又道,“小妹,还不多谢裴大人赏识!”
  陆归荑回过神来,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她生于江湖九流,想的是金盆洗手,委实不愿做当今朝廷的鹰犬,但她有太多软肋,若要在裴霁的屠刀下保住散花楼和无忧巷,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陆归荑僵立了片刻,实在说不出话,只得向裴霁躬身行礼。
  裴霁也没想到虞红英如此果断,倒是对她高看了一分,伸手扶起二人,笑着道:“散花楼既然在乐州扎了根,陆楼主就继续留于此间,平素行事一如往常即可,朝廷若有任务下达,自有专人与你联络。”
  陆归荑点头不语,心中实无喜意,裴霁也不怕她翻出手掌心,转头问虞红英道:“你要离开散花楼,不如与本官到开平去。”
  “裴大人如此抬举,妾身不胜荣幸,只是……”虞红英苦笑道,“我已非华年,又有痼疾,此番惊逢大变,身心俱损,假如有幸免于一死,余下年月不敢再逐名利,惟愿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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