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倘若皇帝一心想要玲珑骨,应如是绝不会再插手此事,偏偏那个人是不知僧。
  裴霁的刀已经出鞘半寸,他盯着应如是看了一阵,寒光又藏入鞘里。
  “现在还不到戌时。”裴霁抬头看天,“我能给你的时间,只到天亮之前。”
  应如是知道不可能有更多回旋余地了,他松开手,道:“望你说到做到。”
  “放心,出尔反尔这种事我是做过不少,但不至于让你有机会拿住把柄。”
  说罢,裴霁拂袖转身,走回陆归荑与岳怜青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陆归荑竟强打起精神,双手交还无咎刀,起身跟他走出了无忧巷。
  “至少今晚不必担心你阿姊的安危。”
  岳怜青正踮着脚看他们消失的方向,冷不丁听到身边有人说话,他吓了一大跳,脚下也打了滑,竟是跌坐在地,手不知按着了什么,疼得一龇牙。
  应如是也没想到会吓到这少年,伸手将他扶起来,还没开口就被打断,只见岳怜青猛地向后一缩,道:“你是那姓李的贼——”
  话没说完,他忽然想到这人是跟着陆归荑一起来的,刚才还跟裴霁说了话,举止从容,压根儿不像是被通缉的逃犯,又觉得这人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
  应如是有些好笑,道:“小施主,我姓应,三天前与你在回春堂打过照面,可还记得?”
  第二十四章
  得此提醒,岳怜青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一向年少老成,这会儿却是难掩激动,道:“你就是应如是,阿姊找你来的!”
  他总算还记得压低声音,应如是的问道:“不知令妹的腿伤恢复如何?”
  “已经醒转,只是……”说到这里,岳怜青神情微黯,“黄老大夫虽然为她清除了碎骨,但要接骨续筋并非易事,他年事已高,着实无能为力。”
  应如是想到幽草的年龄,再思及她自幼孤苦,又遭此无妄之灾,不免唏嘘,好在岳怜青很快振作起来,继续道:“黄老大夫说他有位师弟就在邻县开接骨堂,若能尽快将幽草送过去,便可救治她的腿,我就指望城门快些解禁了。”
  柳玉娘已死,失物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毁,即便裴霁余怒未消,针对的也是与此事有所关联之人,乐州城的戒严令该解除了。
  在这桩案子里,幽草实在无辜,只因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哑巴,便被柳玉娘选为移花接木的棋子,用以陷害有着诸多软肋的陆归荑,眼下事已查清,裴霁或不待见她,也不会刻意为难一个苦命哑女。
  “大夫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尽快安排吧。”应如是话锋一转,“今日之事,我心中尚有一些疑惑未解,听说小施主对无忧巷的诸般事宜最为清楚,柳玉娘也曾乔装前来寻你,可否与我借一步说话?”
  岳怜青拱手道:“小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音未落,他又“嘶”了一声,摊开手掌看去,原是刚才跌倒时破了皮,还有一些细碎砂石被压进了肉里,难怪吃痛。
  岳怜青正要拿水囊冲洗手掌,腕子忽被一只手扣住,未等他发问,应如是已不知打哪儿摸了一根银针出来,轻轻在他掌上点过,针尖带起了微末绿光,落到应如是掌心里,是一粒小小的碎玉。
  哪来的玉?应如是看向岳怜青适才跌坐之处,正是大厨房的废墟前,柳玉娘在此捏碎了一只翡翠耳环,随即投入火海。
  应如是从杨钊身上也搜得一只翡翠耳环,二者刚好配成对,是一件重要物证,现在已无意义了。
  他正要丢弃碎玉,动作倏地一顿。
  杨钊决然赴死是为了掩护柳玉娘,柳玉娘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看似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有玲珑骨在手,裴霁也不敢贸然出刀,若是她求生心切,未尝不能借火势逃出无忧巷。
  柳玉娘为何一定要杀死冯宝儿,连岳怜青也不放过?
  退一步讲,应如是并无十分把握笃定她会来这一趟,“冯宝儿”的存在只是他让裴霁和陆归荑放出来的一个饵,其价值在于牵制追至此地的“沉船案劫贼”,使窃走玲珑骨之人在深感威胁的同时多一份与其较量的把柄,可在密室封闭之后,“冯宝儿”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作用,换了他是柳玉娘,比起闯进无忧巷杀死“冯宝儿”,即刻出城才是上策,故夜枭卫的精锐也大半被分派到了城门附近。
  带着玲珑骨自焚是为报复,捏碎这只耳环又是为何?
  除了这些,还有最让应如是耿耿于怀的一点——
  在他与柳玉娘相对而谈之时,应如是以通闻斋灭门案向她套话,柳玉娘的回答看似没有破绽,可若仔细推敲,便会发现她大多是顺着应如是的话说,偏偏那些话至少有三成掺了假。
  换言之,柳玉娘既不知冯盈究竟为何而死,也不知温莨与沉船案劫贼并非同道中人,而这一点恰是区分灭门案幕后真凶的关键。
  然而,在白事铺密会杨钊、于暗巷埋伏裴霁的人确实是柳玉娘,能够指挥寸草堂杀手的信物也是由她亲手交出来的。
  应如是眉头紧皱,他隔着一层衣衫按住那面令牌,目光又落在那片地面上。
  夜色将至,一粒粒细碎的玉屑在夕照下泛着零星幽光。
  他忽然愣住,片刻后突兀开口道:“小施主,有关那对在巷口卖烧饼的夫妇,你可知他们生前与柳玉娘有无交集?”
  岳怜青仔细想了想才道:“这倒不曾听说,散花楼在城里的名气很大,二掌柜更是受人追捧,她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上次是我头回在无忧巷见到她,不过……她上次给我的金花,我总觉得熟悉,好像在刘老板的女儿出嫁时见过。”
  应如是知道赠花一事,看回春堂掌柜父子的反应,他们很清楚此物的意义,再加上柳玉娘私自换了虞红英的药,裴霁才对她疑心倍增,回头该往小河村一查。
  却听岳怜青继续道:“兴许是我记错了吧,二掌柜当时说过,这花是大掌柜托她转交的。”
  第二十五章
  犹如蝴蝶坠入蛛网中,虞红英这一觉睡得漫长且沉,纷乱心事化为蛛丝,交织出一段绵密粘腻的梦境,眼前只见风吹杨花落,长堤柳如烟,梦中故里风光依旧,可她隐约记得自己上次回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红色衣裙,云鬓芙蓉面,她正牵着一名女童的手向前奔跑,天上星月暗淡,一路分花拂柳,中途有两次险些绊倒,索性丢掉碍事的绣花鞋,弯腰将女童抱在怀里,赤足踏上河堤。
  女童年纪尚小,生得细骨伶仃,本应跟抱只猫儿无甚区别,少女却累得面红唇白,可她不敢停下,唯恐拖延片刻便迟一步,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渡口,只见蓬舟将发,船上的人身着一袭黑衣,几乎要融进这夜色里。
  “姓杨的!”四下无人,她开口骂道,“你给我转过头来!”
  那人闻声回身,也是与她相仿的年岁,借一抹天光看清了来人面目,当即吃了一惊,忙停船上岸,少女将女童放下,喘过一口气,见他走近,兜头一巴掌。
  这一耳光打得响亮,女童不禁捂住了眼睛,只敢从手指缝里窥看,黑衣少年的左脸已变得红肿,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嘴唇又被一根手指抵住。
  “你不辞而别,我着实气不过,可白日里听我爹与人商量要把你交出去,便知你非走不可了。”少女拔下头上的金钗玉簪,一股脑塞到他手里,“你身无长物,出门在外也没人照应,过了河就把这些当掉做盘缠,可不准乱花,江湖上龙蛇混杂,擦亮招子找个真正有本事的人拜师学艺吧!”
  “小师姐,我……”
  “听着,你既然离开武馆,我爹明日定会将你除名,他便不再是你师父,我也不是你师姐了。”说到此处,少女回头看了那女童一眼,“习武之人应当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这些话是他自己写了挂在堂上的,而今事到临头……”
  毕竟是子不言父过,她忍了忍将剩下的话咽回去,压低声音道:“你从小就有侠肝义胆,那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这些年来祸害了不知多少孩子,唯独小玉儿有幸被你救下,我要怪也怪你只割了他的脑袋,没将那话儿也剁下喂狗,旁的不觉你有何过错,奈何他儿子是知县,跟不少人有勾结,我爹要顾全武馆,不敢与之相斗,你……莫要恨他。”
  “是我惹的祸事给武馆带去麻烦,愧疚难当,岂敢怪罪?”
  黑衣少年眼眶通红,要将这些首饰还给她,少女不接,恨不能拎着他耳朵骂道:“你宰那老狗时干脆利落,怎么这会儿拖泥带水起来?我可不是白给你的东西,将来你学成了本领,一定要出人头地,回来将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收拾了,我还没受过此等窝囊气,凭什么做好事的人没个好报!”
  情绪激荡之下,她说着说着便捂住心口咳嗽起来,女童拔腿跑了过来。
  “我、我都记着了,你莫动气,我一定会回来。”黑衣少年忙将东西收好,为少女抚背顺气,这才注意到她穿了身明艳动人的衣裳,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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