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裴霁臭着脸抽刀劈在了琵琶背上,仿佛劈的是应如是的脑袋,等陆归荑走远,这才问道:“你不怕她们串通一气?”
  “无凭无据的事情,想得太多也是无益,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引蛇出洞。”
  翌日,他们两人也离开苍山,一路飞驰至乐州城外,裴霁从暗桩手里拿到了这些天的情报文书。
  裴霁虽不在乐州城内,此间风吹草动却无一能逃过他的耳目,首先打开了乐州总捕的亲笔信,作为本地官府协办此案的头号人物,杨钊从戒严、巡逻和盘查等多个方面将这八天来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一遍,其中有两件事引起了裴霁的注意——其一是虞红英病发卧床,散花楼一应事宜都由柳玉娘决策处理;其二是无忧巷自行封门,杨钊谨遵裴霁临行前的命令,亲自排班就近监视,未见异常。
  虞红英有痼疾的事,在道上不算什么秘密,毕竟她这几年很少离开老巢,也不再与人轻易动武,说是因陆归荑出走而怒火攻心,确实合情合理,可裴霁不信任何巧合,虞红英是否装病避祸暂且不提,单是柳玉娘独掌散花楼这点,已足够让他生出十二分疑心。
  除此之外,便是那句“未见异常”了。
  应如是先看过杨钊的信,又从裴霁手里接过第二封情报,这份密函显然来自夜枭卫潜藏在城内的人手,内容与杨钊的书信大同小异,只是更加详细,比如说柳玉娘于三月廿七晌午乔装为医,提箱撑伞入无忧巷,一个时辰后离去,又前往药房抓药,先后登门两家,所购药材颇多。
  末尾还附有三张药单,上面分别记录着柳玉娘在三家药房里所抓药材和药量。
  杨钊负有监视无忧巷的职责,信上却无一笔提及此事,若非是他刚好不在,手底下的人有所懈怠,便是……他故意有所隐瞒。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错漏都可能影响到破案进程,杨钊作为本地总捕,不该不知道这一点。
  “昨日我去找回春堂的大夫问过了,他说这方子是治妇人崩漏急症的,以情报上虞红英的症状来看,她是气血两虚,再加上先天不足、怒攻心肝,所以下血难止,拥被不起。”
  一张方子被放在了桌面上,裴霁扫了一眼,又听应如是道:“但这药方上少了一味助气止痛的香附子,多出来的两味药是川穹和附子,以掌柜的辩症来看,川穹对现在的虞红英是弊大于利,服药后会让她的元气补不抵损,而附子用在这里更是有害无益,虞红英这几日的精力不济、心悸失寐多半与此有关。”
  原来的三张药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柳玉娘是在第一家药房按方抓取了治崩漏下血的药材,可她随后就将香附子弃于沟渠,又到别的药房购买川穹和附子,因附子有毒,药房不肯多卖,她还去了两家。
  闻言,裴霁倒酒的动作一顿,道:“据我所知,柳玉娘的医术造诣不算差。”
  连回春堂的学徒都知道这些药不合用,她怎么会不明白?
  亦或者,正因她对这些一清二楚,才换了方子里的药。
  “虞红英病体难撑,陆归荑罪嫌在身,散花楼自然由她一人说了算。”
  应如是对裴霁这句话未置可否,他继续道:“离开回春堂时,我正好遇上一对少年少女,倘若猜想没错,应是无忧巷的岳怜青带幽草来治腿。”
  回春堂的口碑是靠治筋骨创伤积攒下来的,黄老大夫更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骨伤医师,只是他已在家中含饴弄孙,基本上不再坐堂出诊了。
  “我藏身在外,见他用一朵金花请黄老大夫破例,说是一位柳姓亲朋所赠。”
  就在前一天,柳玉娘的确改头换面去过无忧巷。
  作为乐州城的地头蛇,散花楼这些年来在此苦心经营,与之结交的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城里受过恩惠的商铺人家不在少数,回春堂也只是其中之一。
  “东西应是虞红英授意柳玉娘给出去的。”裴霁道,“她打断了幽草一条腿,就算看在陆归荑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得太过冷漠。”
  话虽如此,他显然已将此事记下,准备回头派人去查回春堂的老底了。
  “离开回春堂后,我就前往无忧巷准备一探,不承想……”
  应如是动筷夹了一片笋,裴霁将酒杯放下,接过话道:“那对在无忧巷口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已经失踪了七天,结果竟是死于家中。”
  正如散花楼三姐妹所料,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底,裴霁在离开乐州城时就命人去查了,得知他们的独女嫁给了城外小河村的卖油郎,已近临盆,情报上说这对老夫妇爱女如命,八成不会在此关头远逃,故遣暗桩在旁看护,待其诞下子女,卖油郎果然急着进城向岳父岳母报喜,这才有了应如是在城门外与其搭讪一事。
  “根据现场和尸体初检来看,这对夫妇应是在地窖里藏了七天,而我在临行前吩咐过杨钊登门向他们打探无忧巷的情况,回禀无获,未见二人。”
  说到这里,裴霁的脸色已变得阴冷如水,放在手边的无咎刀也似在颤动。
  “杨钊精通验尸之道,你我也算行家,刘氏夫妇的确是受人掌毙而死。”应如是语声一顿,“乐州城里有不少江湖武人,夫妇俩都是普通百姓,一掌打死他们不算难事,可要做到颅骨尽碎而体表无伤这一点,非是寻常高手所能为,再加上熟人作案,你首先怀疑的人是陆归荑。”
  无论陆归荑是否贼喊捉贼,以这对老夫妇做过的事,她确有理由杀他们,二人遇害的时间也恰好在陆归荑回城后。
  “除她之外,虞红英和柳玉娘亦有嫌疑。”
  幽草被这对夫妇下药一事,虞、柳二人已通过岳怜青之口得知情况,为此发动了许多人手在城里搜寻他们。
  “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负责监视无忧巷的杨钊。”
  刘氏夫妇是本地人,杨钊亦在这里当差多年,彼此间或许比不上陆归荑和无忧巷里那些人,但一定相熟,这也是裴霁一开始让他去问话的原因。乍一看,与死者素无恩怨的杨钊嫌疑极小,然则他隐瞒柳玉娘乔装入巷一事在先,案发当晚又正好在附近值守,难免让人深思。
  应如是道:“我跟杨钊交过手了,他擅使刀,掌法比刀法更好。”
  木棚倒塌只在须臾之间,可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木桩端口光滑平整有如刀切,未有丝毫裂纹蔓延开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想杀我,还心虚。”
  汤里的蒙汗药其实下得很足,杨钊明知应如是杀人嫌疑极小,出招仍以取命为先,甚至不惜己身,这不是一个缉凶多年的名捕应行之举。
  “义庄那边来人报信后,我就立即动身前往散花楼,一番试探下来,陆归荑对凶案实不知情,倒是虞红英跟柳玉娘的态度值得玩味。”
  人固然可以撒谎,但当意料之外的事情猝然被摆到面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无法作假,变数越是重大、越是关乎己身,这种反应就越难掩饰,比如说忧心虞红英得知“劫贼”入城时仿佛被鬼找上门来,再比如说……
  “对于这桩凶案,柳玉娘似乎并不怎么意外,比起刘氏夫妇在家中遇害,她更在意他们是被谁所杀,听到我亲口否定凶手是你这点,她的脸色才真正变得难看了起来。”
  听到此处,应如是心下一动,问道:“你怀疑她?”
  “离开散花楼后,我审问了陆归荑一通,她说柳玉娘前夜陪在虞红英身边亲侍汤药,天明时分方歇,散花楼里不少人皆可作证。”裴霁淡淡道,“此外,散花楼三姐妹里,柳玉娘同刘氏夫妇交集最少,要说熟人作案,她还够不上。”
  四个嫌疑人已去其三,剩下一个就变得格外醒目。
  应如是却道:“没有亲自动手,不能证明没有干系。”
  “因为杨钊同样没有杀人的动机?”裴霁眸光如刀,“一个动机不明,一个分身乏术,只要能够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为期三日的安魂道场,难免有人进进出出,杨钊更是明面上的管事人,若要暗通款曲,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应如是笑道:“难怪你这次肯主动让步。”
  “也有那知州实在烦人的缘故。”
  “如此大案出现在他治下之地,若有个差错,一旦皇上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他敢烦你?”
  “他不来烦我,也要不得安生。”裴霁意味不明地道,“你或有不知,这位知州大人正是姓田,其母出嫁前是李家女。”
  应如是恍然大悟,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再看桌上的菜肴,已是食欲全无。
  前朝有地方官回避本籍的规矩,当今则不然,只因新朝背靠的是诸多门阀世家,对地方上的乡绅巨贾也多有拉拢,至今未复科举,卖官鬻爵、唯亲是举已然成风,数不清的腌臜事都被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束缚其中,即便在这乐州城里,不仅老百姓们要在富户的指缝间过日子,外来者要想办成事,也得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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