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石子一样的饼块挤进肚里,喉咙被粗粝的边角割得生疼。而这样的时刻,这样细微的不适不值一提,牢里五人显然已经被这样的‘意外消息’乱了心绪。那大哥、二哥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偏偏外面又有交谈声起。
  “只那五个?”
  “你还嫌不够啊?”
  “我是想着,依照沈大人那性子,不应当就这样帮着揭过去。”
  “那又怎么?你当他们都打手还少吗?那些人做的脏事不少,也不怕没有依据。”接话的那个狱卒哼笑,影子跃动,看上去心情大好:“再不济,叫那些一向横行乡里的再咬出些流氓——他们轻易动不得,那些打下手的总能除一批。”
  他说到这里,又‘呸’一声:“再叫他们得意一阵。”
  “得啦,得啦,把那些无赖打杀些,咱们街上也干净。”
  又是一阵劝吃劝喝的声音,这下牢里彻底没了声音。
  “咱们就这样被拱出去?不过也是听吩咐办事,怎么就——”
  “当初就不该接这样的生意......”
  “他们那样人,怎么可能顾及咱们的性命?”
  “只怕是拿咱们哥几个当了投名状,那姓张的都跑了,剩下的,还不是要听命那个沈大人了!”
  “嘘——嘘——”
  最外面的一个顺着监牢的栏杆滑下去,他一倒,原本在他身上借力的几个也跟着跌下去。年纪最轻的一个早被吓得六神无主,这会想着外面交谈中的‘打杀’,没忍住,眼泪滴滴答答往外流。
  “这可怎么办?咱们不会真的要被杀头,要被那大人当样子示众了吧?”
  可这会却没有谁来宽慰,他那几个哥哥也是沉默。沈大人在这边留下的从来的顽固又不留情的印象,杀一儆百实在是最不值一提的招数。
  年纪最小的那个哭得说不出声,又怕外面的狱卒,又怕跟前的大哥,肩膀缩在一处,腔子压着,哭声听起来像呕吐。
  做大哥的本来就心烦意乱,听着这样的声音,更是一口气闷在怀里。渐渐的,额外的抽噎压不下去,也忽然心一横,道:“死也得拖几个下去!”
  牢中似有风起,隐约的潮湿霉气似也淡去。这股气息顺着狭长的走到扑向地面,接触到太阳,不吉祥的气息彻底消散。
  裹挟着街边甜香扑向更广阔的街道,一辆并不惹眼的马车隐在府衙近旁。黛玉和紫鹃安静坐在车里,紫鹃撩开窗帘朝外看,黛玉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
  “一定会来的。”
  “唉,就叫他们做好准备便是。”紫鹃叹一口气,朝守在一旁的粗壮仆妇和车夫递一个眼神。
  她虽不怀疑黛玉的决定,却还是疑惑许老板好歹是富商妻子,要怎么才算‘逃’到官府来。
  直到不远处烟尘起,大呼小叫的惊呼惊动这边车与人。黛玉一时顾不得什么,眼见着马车疾驰,许忆湘却从侧面打开门——
  “叫车停下!”
  只幸好黛玉这会带来的是马夫中的熟手,那张家的车夫也顾及这边还有官府的门。
  眼见另一辆马车横在不远处,他不得不勒马停下,而许忆湘更抓紧这个时机,她带着贴身的丫鬟跌下来,直接扑进黛玉带来的婆子怀里,恰好不叫张家的人近身。
  她的脸还朝着黛玉,声音特意喊得很清晰。
  “夫人——夫人救命!”
  第193章
  待花开只待捷报
  街角的半仙开了一卦,说张老板财官失衡,为忌无制。是命里注定的追权逐利,不顾规矩伦理。
  这半仙三天前还因为拖欠了酒钱被人吵嚷,这会却好像得了真神点引,摇头摆旗,竟说出些叫人不得不信的判词。
  ——当然,更因为听去的人心里早有自己的揣度,于是鬼话也顺应成真。
  小丫头把外面的话学给黛玉的时候,许忆湘也在一旁听。
  她一贯知道前任州牧修的宅子是刻意经过布置的,自己也来过几次,却直到这会才能安安稳稳坐卧些许。
  清一色的红木桌椅,坐榻上的丝枕柔软,一指按上去,立刻又有余料补上那一指的凹坑。身子歪靠,一整个陷进去,由不得人不贪恋享受。前面摆着暖炉,桌上摊着最后一批的纱绢——许忆湘歇了一家独大的心思,这会却能真切品鉴起纱绢的好处来。
  “再往南开着战事,要说往北找销路,可北边的新衣制得,这会再售卖,恐怕也讨不到更多好处。不如把这批存下,等开春,赶着第一样给夫人姑娘们瞧好花处。”她说着,却又有些迟疑,尤其听小丫头说完那命理的判定,一时竟也对自己的前程存下些灰心:“唉,只是到时候还不知要有什么时兴。”
  “总不好一辈子只用一样料子,商家生意有好有坏,你见识的多,合该比我想得清。”黛玉觉她情绪不好,于是叫小丫头们都下去歇息。又想到林言跟她说的,窦师兄说的‘年后之期’,晓得要尽快把事情了断才是上策,于是道:“所幸你之后也不需再回张家,若是不好回娘家,便只管在这里住下,安心找之后落脚的房舍。”
  “我是怕扰了夫人和大人的雅兴。”许忆湘勉强笑着,自言自语般道:“不过这会那边应该也闹起来了,等我回去,以他那个性子,休书怕早也准备好了......”
  “我把你带回来,之后的事必不会叫你再使什么苦肉计。”黛玉忽然递来一块热腾腾的手帕,贴在脸上,许忆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冰凉。她接了帕子,抬眼时有些刺痛,又见黛玉半是怜惜,半是诚恳的目光,再开口反踌躇起来。
  “夫人?你这话是——”
  “你连跳下马车都不怕,怎么还要回去受委屈,接一封休书,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黛玉的睫毛颤一颤,忽闪着垂下来。尖俏处接了光,这会看去仿佛淌着水,叫人看去讷讷,心里发酸。她端详着桌子另一侧的那只手,白皙柔美,却也盖着横横格格的窗棂图案的阴影。
  “你是在官府前
  面被我带走,又是十足受了委屈的样子,这一件事,自有官府给你一个明白。张二再有什么不满,就叫他对着律法发去。“黛玉说到这里,弯起眼睛。说到底,大义灭亲总比休弃合乎实情,许忆湘之前所为已经为今天做好铺垫,由是更不显稀奇。而又因为她不打算离开淮越,黛玉便情愿她少一分受罪,更无意叫她之后白担一份恶名。
  许忆湘也领悟到黛玉话语中的意思,她的腰一刹那软下来,整个人彻底陷进柔软的靠枕里,好像连绷紧的发髻都得到难得的喘息。而等到她把这口气彻底喘出去,黛玉的声音又响起。
  “你那位寡居的大嫂......”
  “她有自己保命的护符。”许忆湘没料想黛玉还会顾念一个素无交际的人,一时怔愣,一时又有些感念。她顿了顿,别过脸:“她的亡夫倒还算有些良心,临死写了放妻书给她——只是她的娘家不要外嫁女,我那公爹又愿意叫她守节,说出去还能得个好名,于是一直这样过着。”
  “其实这样的名声,于我们并没有什么益处。公爹不见得高看她多少,只她自个把自个困死过去,整个人如木头似的......”许忆湘说到这里,忽然道:“不过,若是叫她也告一状,兴许可以把张家打得更低——我刚嫁过去时,家里的生意是大哥掌的,她对那些也熟悉——只是后来心气坏了,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假若当真如此,兴许能知道张老板那边人更早的罪状。”这倒是意料之外,只不知那一位大奶奶,这会能不能腾出另一股心力。黛玉看着许忆湘眼中泛光,一时也不说旁的,只叫雪雁将水盆端来,看着那已经冷透的帕子缓缓又浸在温水里。
  原本透亮些的纹路又一次被水浸湿深沉,浅色的晨阳被晕染作黄昏。府衙近日给了烛火铺子很大便宜,一根根蜡烛日夜不息。
  林言回来的时候正踩着月亮的尾巴,高悬的皎洁把一整个庭院浸在水里。庭院中含羞的花苞蓝得发白,随着林言过去,又频频点着头,引他去看眼前房屋中露出来的暖意。
  廊下的小丫头捂着嘴偷偷笑,掀开门帘,林言照例把沾了冷风的外袍留在外间。屋里燃着火炭,噼里啪啦间掀开一股果香清气,叫沾染许久笔墨文书气息的鼻子一下子松散下来。
  “今天怎么这样晚用饭?”林言进去的时候正赶上一小餐,他登时懊恼自己在府衙吃下,这会却也不说,坐在黛玉对面,自己携一副碗筷。黛玉只见他中指指节微红,就知他今日不知写过多少文册。遂请紫鹃端来驱寒的热汤,黛玉安心用饭,一段摇曳的暖灯在无言间流淌开。
  两个人无所谓什么食不言,但林言只看着黛玉吃饭,声音就忍不住放轻些。他不愿拿今日的事搅扰用饭的兴致,于是只闲说些趣事好事,直到黛玉用罢饭,擦手净口,才将话题引到新闻上来。
  “咬出不少,用杨大人的话说,是把手伸到耗子窝里,以为只抓住一根尾巴,提起来才知是一大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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