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那方将军的密函也是你的意思。”
  “你既然问出来了,想来就怀着笃定,我的回答是什么,又哪里有那样要紧。”
  “总还是需要确切一句......说不好,你答了,我今后真能在师父那里给你求求情。”林言这
  话听来像调侃,样子却极为认真。窦止哀说得不错,他被斐自山教养长大,太熟悉这老先生的性子。可就是因为太知道师父的性子,才能确定他终究舍不下这个开山弟子。
  窦止哀长呼一口气,他朝窗外看去,林言的声音又响起。
  “师兄不必担心,我这次来带足了人手,房前屋后,太上皇的眼睛递不过来——你说的,他总是上了年纪”林言端坐着,看着他同样上了年纪的师兄:“方将军也和你通过气?”
  窦止哀点一下头,林言了然,明白这一文一武的二人都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太上皇谁也信不过,他虽然交给林言一封‘遗诏’,但不需细想也能知道还有别的后手。他选择林言的原因也没有什么过分复杂的根底——状元、宗亲,能够插手皇家内务,能力资质也不会让旁人生下嫌隙。
  他已经上了年纪,而林言恰巧是个能被道义约束的‘好’人。
  然而此刻,在他眼中该相互制衡的三个人却有‘另辟蹊径’的打算。
  说太上皇咎由自取?这似乎不太恰当,至少他们并担不上一个‘叛’字,只是不愿让南地和淮越重蹈北阆的覆辙。
  ——无论是因为怎样的缘由,怎样的‘大计’。
  方将军怕旧梦重提,窦止哀是怀着‘私心’。
  不管他们如何,总归是对林言有利。
  时间耽搁几许,林言无意在此处久留。外面的眼睛暂时被林言的人挡住,但待的久了,难免惹起某人的疑心病。
  他知道窦止哀的住处,太上皇也知道林言会去找他师兄——也许恰如窦止哀所说,他对于林言存了些血缘晚辈的偏袒,在他这里的眼睛还松些。
  不过也仅此而已,不足够让他真的放任林言。
  所幸林言只肯尽心黎民社稷,不愿把自己真的放在贵人们的争斗中。
  知道一个人死去的时间是一件不能够深究的事,林言明白早早知晓确实能给他迎来许多先机。
  他站起身,作揖告辞。抬臂之间看到窦止哀的神色——原本橙红的光隐去,一切又归于青白的惨光中。
  有林言看不懂的东西正在窦止哀的脸上游走。
  第192章
  巧连信难相闻问
  天光隐约着透出来,分散的云瓣拆开光,又好像蟹壳底下溢出的黄芯。
  打碎了,失去原本的鲜味。
  外面早传来隐约的叫卖声音,按说张家的丫鬟婆妇也该起身服侍——然此时院中安静,即便卧房外间也是寂寂无声。
  直到瓶盏碎裂声响起——
  廊下的婆子半抬起脸,侧耳听一会,又把脸埋进臂弯。守夜的丫鬟倒是动了几步,只是还没到内间就被出来的婢子拦下。
  “没事,没事——去打水来,给奶奶洗脸......”
  话且未说完,却又‘噔噔噔’疾步跑出来。张家二奶奶从来的绵软的性情,但这般披头散发、惊恐张惶的样子也着实难见。
  底气,
  她侧身撑在桌上,扭过头,望着追出来的张二。
  “我,我,我要去报官——”
  这样的时刻,张二却是衣衫齐整,鬓发竖起,没有一丝杂乱。他绕路过来,看着被许忆湘撞歪的屏风皱眉。见着她这会瑟缩的样子,又怕沾染上什么似的,两手攥住自己的衣襟,别过头去,自顾自地调整衣带。
  “你这是发什么癔症?胡乱说话,没得把自家也扯下台。”他说这话却没什么底气,又一贯适应清高的做派。眼见小丫头捧了水盆,遂拿湿帕子去擦脖颈的抓痕,猛一疼,又生起气来:“外面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怎么能信?你这样自乱阵脚似的,才要惹来无端猜疑!”
  张二没听见许忆湘吭声,以为她已经服软。随意吩咐丫鬟好生侍奉,闲来无事就出门赏景,少想些稀里糊涂的东西。
  徒惹人笑话——
  这是张二抛下的最后一句。
  房中其他怯生生的大小丫鬟都叫许忆湘的贴身丫鬟赶出去,房中只剩下这主仆二人。丫鬟另置一盆水,细细敷在许忆湘的脸颊上,声音又有些哽咽着:“待会叫厨房煮几个鸡蛋,给奶奶滚滚伤......”
  “这几掌几拳,挨得很值,轻易去除反而失了用处。你去吧,这事既然已经通了信,便不能再拖延下去。”许忆湘脸上酸麻,每说一句话都好像要扩大嘴里的裂口。然而越是疼痛她越是笑,想着张二没什么本事还要强行插手生意,那些亏空只叫他自己头疼去——惹人笑话!
  许忆湘止下丫鬟擦拭的手,又从自己袖口里抽出一条雪纱手帕,指尖用力,把手腕上的青紫扩得更大。
  伤斑交错,天公无语,蟹壳青的沉云拨弄开,乍亮起,却像是夜色从天上移至地下。
  走街串巷的货郎不计较脚力,市集上的大商铺却静谧过分。只是这份静谧不似从前般矜持,却好像是空手剥核桃,这是有残壳刺到指甲里。偏偏核桃是偷来的,这会疼得狠也苦着脸不敢露出声音。
  然而更刺痛的却不是臆想中核桃的残壳,而是真实存在的眼睛。从前他们跟着张老板作威作福,仰仗张老板背后的关系风光无垠。这会张老板走了,百足蜈蚣失了脑袋,依旧歪歪扭扭地往前爬,不知前方是沟是坎,连引以为豪的毒牙也没能存续。
  若是从前,他们还为着张老板不在时谁来‘领兵’暗自针对——可那时蜈蚣毕竟没有真的失去脑袋。
  而眼下南地战事,张老板却在此时离开淮越,官府至今还没处置
  被抓的恶徒本就令他们惴惴,而另外的声音更打破‘和谐的争斗’,使余留商户的不安达到了新的层级。
  张老板私收铁矿是为叛贼供应,这时携妻带子逃离,是把他们一并当了弃子。
  当初张老板走得急,也并未知会许多人。可却有许多人煞有其事说在途中遇见他们的车队,说除了他们三人的车,还额外带了许多金银。
  “车轮把路都压下去。”
  人人都说得斩钉截铁,指着地面,好像那里正印着几道纷乱凹陷的车轮印。然而几句言语没在路上显形,却实打实把张老板的‘追随者’隔应得不轻。
  尤其......张家的生意恰好也在这会有些银钱周转不灵。
  张家的房舍年年修缮,往年披银,今日戴金。富贵几十年的土皇帝不必藏拙,尤其张老板的性子,更乐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家的如意。这原本大方迎客的豪宅此刻却学会谦虚,那些与他相熟的人家找不到张老板的去向,寻到暂时掌家的二爷却也只得来支支吾吾的回应——但直来直去反把这原本不被瞧得上的二爷惹恼,稍加几句置疑,就要反问‘我这个亲儿子不还在这里?!’
  嘴上都是赔不是,脸上也是谦卑恭敬。张二自以为能打消些猜忌,等父亲回来还能领些功绩,却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心里的底一去再去。
  说不清、道不尽的憋气,压得人**,勉强吸气却满肺都是烟壳,再看一眼当空,便有灰尘要扎进眼睛里。
  淮越的牢房便是这样的气氛。
  许多年的老建房,又在地下,朝着墙呼出一口气,反过来的还是百年前的潮气。新州牧上任,主城中的地痞流氓被打个措手不及,小偷小摸的也不能借着给老大‘孝敬’逃避惩处,一时间牢房倒成了热闹之地。
  五个共犯也‘亲亲密密’挤在一起,只可惜位置刁钻,没有金蝉脱壳的便利。
  “那几个也是怕得很了。”
  正是晚饭的当口,狱卒给犯人发了食物,自己也坐回去吃喝。他们都桌子离那五人很近,淡黄的烛火跳跃,稍微探一探脑袋就能看到吃肉喝水的身影。
  他们的声音也没有什么遮蔽。
  “之前那样张狂,和官爷们也称兄道弟的......这会却是——哈哈——你看到没?”
  “我听陈三说的,哎呦,啧啧,真怕回头还要讨这会丢了的面子。”
  “他们敢?”
  应当是水碗砸在桌子上,另一个狱卒笑哈哈地调侃收拾,又指责对方贪长岁数还是沉不住气。
  “不过大人也是难为......咱们这儿经了许多改造,也难怪大人轻易——”
  “嘘——”
  “这会又知道小心?”
  两个声音相互揭短,迟迟说不到正题,却叫挤在监牢一角听动静的五人汗津津。
  “银子供奉上来,等之后粮食也捐出来——到时候叫那几个顶了罪,挨得着那些富贵人什么?咱们也能得个清净。”
  夹着好菜,大吃大嚼的声音听不出城府心机。漏在地上的影子专心吃喝,挤在一起的五人却是把饼子卡在喉咙里,强使唾沫也压不下去。
  “大哥,二哥,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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