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又是一阵咳嗽,旧日的回忆叠作此时桌上的膳食,细腻到不需咀嚼就能吞进肚中。
太上皇只吃了几口便住口,他摆摆手,另有机灵地小太监将残羹撤换。窗前摆着前些日子的棋局,傅大人这几日不曾入宫,太上皇也懒得动。
可他仍然坐在棋局前,望着一黑一白两条龙。
“皇上今日怎么样了?”
“还没醒,太医那边......药性大的也不敢用。”
“他怎么撑得过?”太上皇不轻不重评价一句,捻起一颗黑子拢在掌心。
他自己的药也端过来了。
太上皇记得这小太监,他也理解李公公想让徒弟露脸的辛苦,甚至颇为这份苦心动容。这确也是的,李公公也老了,若他没了,谁能这样体贴周到的服侍呢?
最可靠的不就是手提帮带,一脉相承?
黑漆漆的汤药里也有他的倒影,只是看起来更加年轻。这叫太上皇一时心情好起来,自觉喝了汤药,又还有许多年光景。
“你还记不记得?”他自己端了药碗,不觉得这续命的汤汁酸苦:“当年,人人都以为朕活不成——”
这屋里又只有李公公在听,他垂着头,将一切话语夹在皮肤上的褶皱。
“可恨朕当年心慈手软,叫他们得手,空做了养尊处优的太上皇。”他说到此,又冷笑起来:“只是又哪里会事事如意,如今这个眼见要死,朕却还活得好好的。”
“这些年清算,也算叫他们心惊胆战半生......”太上皇咧嘴,将剩下的话连带黑漆漆的药汁一起灌到肠肚。
“陛下神通。”
李公公口中只有恭维,看去样子也木讷。但这份安稳叫人能够安心使用,太上皇也就不计较什么。
“除了那边的动静,还有别的么?”
“您是说......窦先生?”李公公顿一顿,更俯身道:“窦先生从来公允。”
“他看顾林府那小子几年,真能狠下心去,朕才要担心呢。”太上皇哼笑起来,却把桌上的棋子也震得窸窸窣窣乱动。
淮安王府也时常打听着——贪心、愚蠢——现在这一个是个有点眼光的闲王,只是想借着儿子的东风再把权争回来未免天真。这些年受尽安稳的好处,不损皮毛就要得位得利,世上毕竟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在南边的那个也是一样,不是林言,是更往南的那个。
——以为回了‘故地’就能万事顺心?真有个什么,他的项上头颅最先就要被拿去祭旗!
太上皇连嘲讽都懒怠做,只是抬手撑住下巴觉得隔应,这时才想起刚刚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黑棋。
“也该动了......”
他的脸落在眼眸一样大的黑玉棋子里,乍一瞧比方才映在药汁里的样子还年轻,只是细看才知并不清晰。
......不妨催上一催。
第179章
得时机将计就计
黛玉展开一方手帕,细数边缘处被花汁染上的痕迹。晕染开的淡色紫粉层层叠叠,好像写意画中异色的山水。
这是织女们新启的巧思,她们说落败下的花尽数落在泥泞未免可惜,于是拿花汁染了,再为织出的纱绢增加一道工序。
蝴蝶张开翅膀,蔷薇有了纹路。点在帕子上的试样有些粗糙,难免彼此交错,却反倒生出新的花型。
“这件事之后再跟他她们提一提,两相融合,或许还能更美呢——”黛玉这样想着,微微捻住底下的轻柔,指肚似乎也因此更红。
原本淮越土地贫瘠,许多个冬天都没有这样繁荣的花景。而这一回,那些出来瞧新鲜的花也不似前番悻悻跌落灰尘,即便花期在冬凋落,也在织品上留下万世万代的美丽。
这时太阳直照,看来却被窗纸沥去锐意。窗前另一人的影子因此不多分明,黑纱般轻飘飘搭在黛玉手背——像她仔细经营的淮越纱路,不同的存在,但也是另一番用心。
帕子顺着原本的痕迹折叠回去,黛玉直到林言终于放下手中的那封邸报,才轻声道:“纱绢的商路出了点问题,你听得什么动静了么?”
“战事开启,南地也没什么打扮的心思。”林言仍皱着眉,将邸报推到黛玉眼前:“只是北边......还需得操些心。”
邸报上记的是荣宁二府的罪事,桩桩件件没有可以‘操作’的余地。几项罪名重如石,细说来却不过是压垮危楼的一棵草稞子,如今的每一句都在意料之内。
“政老爷那边......倒还好些。”
这话说得也艰难,所谓的‘好’也不过是比大房好些。这时
候却幸好贾兰年幼,宝玉又惯爱体贴女儿,至少明面上没什么可以网罗的罪责。
只是当年封妃,贾府便归了今上,鼓足气要做皇妃母家,播一份本朝的恩荣。而如今皇妃薨逝,这根基不再稳当的大族便在这新的争斗中首当其冲。
太上皇即便禅位也要把持朝政,他因为今上病弱才强行推他登位,皇上的报复心思在这些年也愈发显露。
若真的只是报复还好,怕就怕皇上恨得发了疯。
眼前的光一闪,林言又想起还未离京时的御书房。彼时皇上就已经是病体强撑,他那番怨毒的话不多掩饰,亦恨林言向太上皇投诚。
“窦先生可有什么表示?”黛玉没对这件事多做什么评价,她垂下眼睛,如折叠方才的帕子一样将邸报折过。那帕子上染的是花汁,是淮越将来的另一条出路。而这此时手下的却是新生的旧闻,是多年的雾霭深重。
她忽又想起杨芷——小姑娘那样坚决要留在淮越——而当年,假如她与他也留在扬州,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样的假设当然不可能发生,可黛玉这样想着,雾气上的贾府却渐渐散了,连旧时的回忆也模糊不清。
强光照射,水雾存不住。
“他自然什么都不会跟我多说,只凭着贵人的意思记述我是否可用罢了。”白花花的地砖在此时更是使人‘不忍细看’,前任州牧对宅子的翻修狠下苦工,这会倒是叫林言得了享受。只是他看着那闪着碎光的方砖,心里却想若是当初把府里能卖的卖一卖,能不能叫朝廷因为‘丢不下’这个脸‘,反而更快把赈灾粮食送过来呢?
他一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摇摇头,转眼对上黛玉关切的神色。
“姐姐莫要担心我伤怀,我早想开了,各为其主罢了。”
秦将军效忠今上,窦先生为太上皇尽心,林言不择其一,为的不过是他自己心中的一颗主心——他这样想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黛玉。
“虽说也知道无可奈何——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眼见这边的纱绢得一些出路,又遭了这样的不好,实在心里气得慌。”黛玉有些郁闷,单手托住脸颊。眼望着手里看颜色的帕子,只觉得万般可爱,万般可怜。
“打仗缺钱,没叫他们借机在淮越拔毛,我已经松一口气了。”
“说来是这个道理,可怎么叫人心服。”黛玉皱一皱眉,又冷笑:“不过眼见硝烟已起,那二位也不需这个吧。”
这话说得刺人,可就是属实才生了尖刺。林言笑着点头,真心实意认可这句评语——今上显然已经不计较是不是‘服众’,而太上皇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服众’。单从这边来说,这一对倒原本应是很谈得来的一对父子。
“许老板那边怎么样了?她除了说商路,另外还说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张老板那边。”
“哪能——”林言眯起眼睛,黑洞洞的瞳孔越发幽邃:“我可求着他们开粮仓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好笑他们屯粮得意洋洋,还不知是你等着得好处。”
“什么叫我等着,姐姐冤枉我。”林言笑得更开心了,眼见着张老板为首的往泥坑里越陷越深,他还是很愿意‘搭救’一下无辜的粮食的。
“他们若是不参与这样的勾当,怎么会叫我抓住把柄呢?”他是真的知道的地头蛇的厉害——当时查了柳府,富余的粮食很是填充淮越的粮库。更别说这边商户做大,他们囤积米粮,更是没有止境与底线。
——多劳多得。
林言这会的笑也夹上冷色。
这是一场久远的计谋,从他最开始发出以粮代钱的公告时就已经成形。他仔细想过商户的脾气,更知道在他最初的‘强硬’之后,他们不会放过一点拿捏他的时机。
看似草率的用粮,一切‘不美满’都被年轻的皮相无言解答。张老板急着在自家粮仓堆积如山,取笑如今给粮抠门小气,却不知自己已经帮林言完成了将各地粮食搜罗来的任务。
谁说淮越没粮食?府衙的粮仓空了,商户的存量不还充足的么?
他们等着饥荒时抬出高价,轻易篡夺去这半年来辛苦赚得的工钱。而林言也正等着这个时机,等到他们顺着自己心中的贪欲与侥幸犯下大罪,拿今日为过往做出补偿。
甚至在一开始,假如他们收起尾巴,不要干扰林言的计划,这会都还能和和气气的商量。